别废话,转身背锅(132)
楚复怕的就是这个,周原四方仰德,众怒之下必有勇夫,必须把人捆在眼皮子底下才行。
天牢监地势低洼,化开的雪水脏污着淌了一地,阴冷刺骨地要命,温衍紧了紧身上的白裘,垂下眸子全程无言。
这地方住不得,温衍只留了片刻,都觉得哪怕他不下旨,拖也能将年迈的右相拖死,
幽窗寒雪下,周原就穿着一层薄薄的中衣靠墙坐在那里,无人看着,背也挺得很直,像极了楚怀瑾记忆里那个春风化雨的太傅。
温衍下意识一怔,在一盏冷灯的光亮中,最刺目的除了那满头的银发之外,便只有胸前一个硕大的“囚”字,像是最枯瘪的碑文,在这囹圄间独自立着。
“啪”的一声,锁应声而开,周原慢慢睁开眼睛。
在看到楚怀瑾的瞬间,一双浑浊无波的老目总算有了一点光彩。
温衍挥退众人,只留下一个“不能退”的老太监,对着周原的方向,久违地行了个拜师礼,恭敬道:“学生怀瑾给太傅请安。”
“陛下折煞老臣了。”周原咬牙起身,跪地,叩拜,简单的三两动作因着颤巍的身骨变得格外折磨。
温衍藏在袖中的手攥到发白,有些不忍地侧过脸去,回道:“幽冥路远,学生特来送太傅最后一程。”
周原动作一顿,复而再度叩首,“陛下有心。”
“起身吧。”
老太监拂袖在矮凳上拭了拭,温衍落座,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原一眼,说道:“太傅可会怨朕?”
周原直视着温衍的眼睛,在残灯的掩映下,那些苍老颓弱的神情忽的散了个干净。
温衍曲指贴在茶炉上探了探温度,果然,进了这地方的人,哪里还能求得一口茶水。
温衍掩嘴轻咳了一声,装作愠怒地将手中的暖手炉往桌上重重一掷,皱眉道:“这地方怎的这般阴冷?”
说罢,为了戏更真一点,又瑟缩着咳了两声,典狱军几乎是奔着就跑出去燃了个炉子搬至温衍脚下。
温衍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不着痕迹地把火炉踢远了几寸,好靠得周原近一些,才抬眸幽幽说道:“朕依稀记着官拜少师那天,太傅手把手教朕写的第一个字,便是楚。”
“您说我这个楚,是云楚的楚,是天下的楚,学生时时记挂在心,一刻不曾忘过。”
温衍语调忽地一转,“可太傅却忘了。”
“想叫这‘楚’,变成‘周’?”
等到温衍话音落了,周原才凝眸看了这个少年天子一眼,灯火交错间,周原还以为看见了当年皇城中那个只及他膝,拿着册籍喊他“太傅”的太子。
“是臣老了。”周原话语难掩苍凉。
“的确是老了。”温衍轻笑一声。
就在温衍以为周原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忽地听到一句:“陛下可还记得那天写了多少个楚字?”
周原说得很轻,不消片刻便碎在过窗而入的罡风中,可却叫温衍心头一震。
“百个。”周原不等温衍回答,自己说道。
“不多不少,整整百个,意欲何在?”周原再度逼问。
“黎明百姓,象征着云楚的黎明百姓。”
周原深深看了温衍一眼,神情难辨,但却语气坚决,一字一句说道:“所以不是臣忘了本分,是陛下忘了。”
温衍手怔然一松。
“啪”——
怀中的暖炉猛地坠在地上,烧红的火炭被污霜水一沾,冒出“呲呲”的杂响,挣扎翻滚了几下后火星寂灭。
“放肆。”老太监指着周原的鼻子骂了一句。
“一介阉人,楚复的杂碎走狗,也配跟我说话。”周原狠狠踹在老太监的膝盖上,直到那人扑通跪趴着,才强撑着站直了身子。
仅仅只是一个动作,就耗了他极大的气力,温衍差点就想上去扶一把。
周原双手微颤,待呼吸脉搏变得平稳才开口道:“奸臣窃命,这朝堂熔炉中落得善终的能有几人?臣不过老命一条,讨个清净未尝不是好事,若是能侥幸为陛下清理庙堂,黄泉之下也有容面得见先帝。”
“丞相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温衍咬牙回道。
这云楚的忠良,昨日的堂上臣,今日的阶下囚,一身傲骨都不曾折过。
也正是因为如此,楚怀瑾拼着半条命也要保住这云楚的根脉,在他心中,根脉从来不是自己,也从来不姓楚。
“谗言佞语之兴,烈火烹油之盛,陛下嫌这朝堂还不够脏吗?司马上卿、严尚书、誉国公,流放的流放、抄斩的抄斩,陛下您睁开眼睛看看,这朝堂之上还有一个敢说话的人吗?您这是在剜云楚的心割云楚的肉啊!”
“来人!来人!”太监凄厉的声音在耳边肆虐着。
“让他说!”温衍震袖狠狠一拍桌。
周原一步一步靠近温衍,直到在他跟前站定。
“大楚就快要烂到骨子里了,陛下若执意孤行,百年之后……”
“不,”周原仰面抹了一把泪,“云楚没有百年了,陛下注定要做那一个亡国之君,待丧钟长鸣之时,陛下怕是要提着一封罪己诏向天下百姓谢罪。”
罪己诏!
温衍猛地后退一步,带着身后的矮凳重重砸在地上,也砸在所有人心上。
这右相是真真不要命了!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所有人都以为小皇帝是气狠了,只有在暗处窥伺的影一知道,小主子是被“罪己诏”这三个字吓怕了。
罪己诏,楚怀瑾最怕的东西。
当年被楚复以“藐三纲,轻五常”定罪的司马上卿、严尚书都被楚怀瑾救下了,唯独被满门抄斩的誉国公,楚怀瑾晚了一步,就那么一步,誉国公都没等住。
七十二口人只保住了堪堪十人。
楚复让楚怀瑾监斩,行刑的前一刻,淅沥瘦骨的誉国公看着楚怀瑾只说了一句——
“主上无能使佞臣当道,罪己一诏做云楚坟头黄土也无颜见天下人。”
楚复说誉国公冲撞折辱了圣上,命人将其尸身丢弃在渤水,一代忠良尸骨无存。
那年的京都雪落得很早,也很大,百姓涌到渤水祭奠亡魂,却没有人知晓楚怀瑾也在渤水之滨跪了足足一个时辰。
那天是影一将楚怀瑾抱回来的,少年天子烧了一天一夜,不敢哭,不敢叫人知晓,午夜梦回间,嘴里只有一句“我没有”。
楚怀瑾做了十三年皇帝,富贵已极,威震天下,可他平生最想求的,却只是叫天下无人记得他。
他不想要这楚姓,不想坐这龙椅,可现在却要一纸罪己诏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云楚的牌位上,叫他生生世世不得好死,楚怀瑾怕了,是真的怕了。
温衍忽地落下两行泪来,他知道,那是楚怀瑾在哭。
趁着无人看见的时候,温衍抬手潦草一拭,他不能辜负了楚怀瑾,这出戏就算淌着血死磕着也得演完。
他捂着心口弯下身子来,长吸了好几口大气,终是没忍住,一把掀了眼前的矮桌,喊道:“来人,去,去太医院给我拿哑药来。”
所有人心里一惊,一时之间忘了动弹,这盛怒的天子,哪怕前一刻还喊着“太傅”,下一刻就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还不快去!”太监复传一声。
典狱兵这才大梦初醒地连连点头,不过片刻便拿着一包东西跪在温衍脚边,在这种满是脏污的地方,一包哑药根本不需要走一遭太医院。
“给我灌下去!”温衍目眦欲裂,朝着周原那个方向胡乱指了两下。
哪怕是寒气入骨的深冬,典狱军却依旧浸了一身冷汗,手哆嗦着差点没拿稳手中的药包。
温衍气急,狠狠踹了匍匐着的典狱军一脚,小踱两步拿过那纸囊,满是阴鸷地看着周原,嘶哑道:“右相不是自视甚高吗?好,那就朕亲自给你喂下去,也当做学生给您最后的谢师礼。”
说罢,温衍捏着周原的下巴狠狠一抬,白色的粉末扑簌着灌口而入,指缝间、发梢、地下的枯草,都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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