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令(20)
只要道士问了,他几乎都能回答上,答得口干舌燥,也没有起来喝一口水。
道士说:“你见解独到,可你的文章写得不好。”他看向林子葵:“你厌恶八股文?”
林子葵愣了下,点头:“是。”
“那为何要写。”
林子葵坐姿端正清直,有光落在肩上,像一杆青竹:“世人都知,八股文不过是个敲门砖,最终,是为了入仕,我也知道,可我带着情绪写,自是写不好。”
道士平静地道:“等你做了官,你才知道其中浑浊,最终你也会同流合污的。”
“身当浊世,自处清流。”林子葵一字一句地说,“一人作恶,万人遭殃,伤化虐民的是官,颠覆他们的,仍然是官。”
日头渐渐大了,门口,传来“吱呀”的推门声。
一个穿着有些邋遢的道士打着哈欠走进来,一边走一边闻:“鸡腿,老远就闻到了鸡腿味,那个举人,就是你吧?”老道指着林子葵,“你给我带的鸡腿呢,在哪呢?”
林子葵望过去一眼,模糊瞥见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道士,他张了张嘴,移回目光,看向面前这个和自己起码说了一个时辰、还面无表情的道长。
“灵泊……道长?”
结果邋遢道士喜笑颜开地走过来,伸手:“贫道灵泊,举人,鸡腿?”
林子葵指了指:“……你是灵泊道长,那你……”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当然这不是他第一次犯这种错误,对面的道长这时站起身来,垂下眉眼对着林子葵:“亹亹千言,具见才识。”
林子葵当即也起身拱手:“共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敢问道长姓名?”
“则悟。”说完,则悟道长便转身离去,宽大的道袍轻飘飘地衬着瘦窄而直挺的背影。
而灵泊本尊,则扒拉到了鸡腿开始啃,问他:“举人,要我给你念书是吧,念什么?”
东客堂。
金樽坐在屋檐上啃梨子。
萧复穿好衣裳,从房间走出,雨后天晴,出来的太阳晒得他眯起眼。
这么好的天气,应该去找林郎,拐他上山摘橘子才是。
“侯爷,你让我看着的老道士。”金樽从屋檐跳下来,“在清心阁。”
萧复手心揣着一个银汤婆子:“那你趁他不在,可有去找东西,找没找到?”
金樽摇头:“没有。”
萧复早有所料,暗忖:“虎符这种东西,那老家伙会藏在哪里呢……”
“不过。”金樽又出声,“书生也在清心阁,和老道士,一起。”
萧复闻言抬眼,瞳孔微微放大:“林子葵?和老道士,一起?做了什么?”
金樽:“在说话。”
“说了什么?”
金樽摇头:“我听不懂,也记不住。”
“说了多久?”
“很久,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那看来说了不少,在这儿问金樽,不如直接问林子葵。
萧复正要出去时,元庆拎着午膳回来了:“侯爷,用膳么,有茶叶蛋。”
“不吃。”
“林举人送的。”
萧侯爷停住脚步,扭过头:“茶叶蛋?”
“是。”
“那吃一个。”
由于萧复吃什么都没味道,他倒是好打发,出门在外,根本不需要带厨子,山珍海味和大馒头,在他这里是一样的。
萧复剥开蛋壳,就出去找林子葵了,快到清心阁时,墙垛上路过了一只狸花猫,在闪耀着光斑的竹叶下,尾巴高高翘着,冲他“喵”了几声。
“喵?”萧复拿着手里的茶叶蛋,语气变得柔和,“你想吃啊,喵喵。”
狸花猫朝他走了两步,萧复摇头:“那不行,你不能吃,这是林郎给我煮的,给你吃了,我吃什么?”
不远处,刚从清心阁下来的林子葵,瞥见了一身黑狐氅,俊朗如玉的萧复。
二姑娘?
他虽然看不清,但也认得出,正要喊,便听见萧复一本正经地说着猫语,微微倾身朝那狸花猫喵喵叫,一张侧颜完美无瑕,蓬松的狐毛领子,衬得萧复眉如螺黛眼如星。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林子葵都恍惚了。
二姑娘,莫非真是妖变的?他好像真能跟动物交流。
林子葵站着一动不动,就隔得远远的,模糊地注视着,而萧复是什么人,他早听见林子葵的脚步声了,想他什么时候过来,结果等了一会儿,林子葵还是没动。
萧复揪了一米粒大的蛋黄给那猫儿吃,方才侧过头,好像才发现他一样,眼一弯,朝他喊:“林郎,你过来呀。”
林子葵就背着重重的书笈,从午时的太阳底下朝他跑过去了。
那书笈高高的,能挡一片阳光,他戴着竹叶青色的六板帽,里头穿一件白色的木棉花的贝裘,外着萧复送他的银貂裘。
忽略那顶只有道士才戴的纱罗板巾,这书生一张秀色可餐的脸庞,儒雅的气质,这番打扮,足有七八分金陵世家公子的模样。
林子葵过去后,狸花猫就跑了,他在大殿见过这猫,是皈依在观音殿的猫,不太让人碰。
萧复很自然地去帮他取下书笈:“你站在那里看我多久了?”
“没多久,就一会儿,”林子葵不让他拿,“我的书笈重,二姑娘,我、我自己来便好!”
“这么重,你肩膀都被压垮了。”萧复单手提起,心道这玩意儿不比大刀轻。
他拿得轻巧,林子葵看得心颤,这力气啊……
“二姑娘来清心阁是?”
“找你啊,看你读书读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林子葵有些羞涩,努力找话聊,“方才,你怎么跟猫在聊天啊。”
“无聊嘛,跟它们说说话,它们也搭理我,你别说,多沟通,能听懂的。”
“真的么?”林子葵睁圆了眼睛。
他虽有眼疾,可眼睛却并不无神,反而朦朦胧胧的很亮。
“当然是真的了,我常这样,动物是很可靠的伙伴,不像人类,擅长背叛。”萧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转头看着他,“林郎还没用膳吧?”
“还没,”林子葵说,“我家书童还在等我呢。”
“我让元武给他送过去,你跟我回东客堂,我也想听听,你上午都怎么念的书?有人陪你么?”
“有的,灵源道长的师叔,入道前是个读书人,我给他吃鸡腿,他陪我念。”
萧复又问:“那他陪你念了什么?”
两人边走边聊,林子葵说:“我一开始认错人了,是一个叫则悟的道长,我以为他是灵泊道长,便跟他坐下交流,他很有学问。”
“怎么个有学问法?”
林子葵回答:“他懂得多,考校问我,儒生拿笔不谈兵事,没有可堪大用的将才,北方蒙古骄奢放纵,南蛮判服不常,朝廷要取得胜利,维持稳定,该当如何。”
萧复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面上不显,问他:“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我是……”林子葵一说到这些,便没有那么腼腆了,他语速放缓,娓娓道来,说了好久,等到了东客堂,才骤然反应过来——陈兄说过,二姑娘不是不喜欢这些么,便马上止住了话头。
萧复正听得仔细,一下戛然而止,出声:“怎么不继续说?”
“我说得这些,无聊得很,二姑娘……不喜欢听吧。”
“本来是不喜欢的,你们儒生的纸上谈兵,狗屁不通,”萧复斜着身子靠在椅子上,骂了一句,话锋一转,“但林郎你说得很好,我又喜欢听你讲话,你继续讲。”
林子葵点头,舔了下嘴唇,萧复看见了,端着自己茶杯递到他嘴边,林子葵下意识接过喝了,也没反应过来,跟他用了一盏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