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47)
遂钰捧着砚台,停住。
“文书记录只是借口,陛下想彻查礼部,肃清纲纪?”
萧韫:“谁说朕不用这方砚。”
遂钰捏了捏鼻梁,头疼道:“能不能不要同时讨论两件事。”
西洲使团已经抵达京城,萧韫却想此时整顿礼部,又或者说,他整顿的不仅仅只是礼部。
礼部内,世家子弟那么多,如何能完全根除贪腐,况且朝廷内也不能完全没有这种人的存在。
年节,使团,整顿六部。
单拎出来一个,都是耗费数日的大事。桩桩件件叠加在一起,只是用脑袋想想,都觉得万分痛苦。
真不知是否该夸一句,艺高人胆大。
同萧韫用罢晚膳,遂钰径直回了府。
世子白日被请去兵部,与遂钰前后脚进府。褚云胥听贴身侍女阿颜说今日倒巧,世子爷与公子一同踩着饭点回来了。褚云胥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掀起暖帘,远远地,兄弟二人站在廊下轻声交谈,稍高点的是南荣栩,披着天青大氅的是遂钰,被兄长挡了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脸。
褚云胥扬声笑道:“怎么不进屋,晚饭快好了,进来暖暖,待会有涮羊肉吃。”
话题被打断,遂钰怀抱暖炉问南荣栩:“听闻大嫂最近孕吐得厉害,怎么还能吃得下羊肉?”
再好的羊肉,也有难以忽略的羊膻味。
“母亲来信说,孕妇饮食并无规律,口味也会随着孕期改变,只要能吃得下,吃什么都行。”南荣栩觉得遂钰今日佩戴的尾戒甚为精致,翡翠颜色剔透温润,道:“你这戒指倒是不错。”
遂钰下意识左手覆盖右手,挡住戒指,岔开话题道:“大都饮食清淡,若大嫂需要,我可去找几个靠谱的厨子进府侍候。”
“大哥还以为你要问,母亲有没有在信中说别的。”
“别的?”遂钰诧异,仔细想了一圈,没觉得最近有何事需鹿广郡格外上心的,倒是今日礼部之事得先跟大哥提个醒。
遂钰:“陛下动了清查礼部的心思,今日叫我去拿历朝记录使团来访的文书,按理说应有二十余本,主客司的姚仲昌只找了三本出来糊弄我。”
南荣栩:“他应该只能拿出三本。”
“就算他将二十本都凑满,陛下想查,总有法子治罪。”遂钰这会倒是反应过来了,问道:“母亲在信中还有别的叮嘱吗?”
“母亲问你如今身量有多高,还说要为你裁制春衣,越青已经将你的尺寸告诉云胥了。想来你还得长个子,码数做大些,明年穿着正好。”
南荣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说:“朝堂上的事,你我日后便在书房谈,用膳时聊,少不得叫你大嫂担心。”
“兄长的伤如何。”遂钰近日总待在宫里,没什么时间过问府中事宜。
自打南荣栩入京,府上的门槛几乎要被拜见的朝臣踏破,因此,朝中文臣参南荣栩的折子也愈发多起来。这群人精,知道折子得从遂钰这走一遭,而遂钰必定会扣留部分。一些胆大的,仗着背后有世家倚靠的,便直接将折子带去御书房,适时当着遂钰的面拿出来。
这是挑衅,是示威。
鹿广郡固然执掌兵权,但大宸的诸多财富却是掌握在这些世家手中。
双方各有长短,朝堂博弈碰撞不可避免。
“军中的金疮药比大都的太医好用。”南荣栩早便想问遂钰近日气色怎么一日不如一日,偶尔又觉得,遂钰虽是家中幼弟,却也有自己的心思,不好时刻过问,关心太甚易失分寸。
家中兄弟本不该如此小心翼翼,但遂钰从未与家中生活,仅只比陌生人多了一重血缘而已。即使他不说,南荣栩也能感受得到,遂钰行事言语中,那份谨慎的分寸感。
南荣栩:“身体若不好,便告假多休息几日,想必陛下也能体会你的辛苦。”
“那日去搜冷凝香,燕羽衣半道折回来射了我一箭。”遂钰斟酌片刻,说:“大哥定已有所耳闻,但我想,应该只是试探,并非真想要我的命。”
燕羽衣那箭,大抵气恼的是南荣家并未现身,反倒派了个酒囊饭袋做挡箭牌。
傻子才和他碰面!
“对了。”遂钰忽地想到了什么,“大哥身边是否有父亲墨宝。”
“要哪个做什么。”
遂钰眯眼,笑起来:“有用。”
“怎么还干站着,是喜欢吹冷风吗。”
远远地,褚云胥的声音再次响起。
南荣栩莞尔,回头讨饶道:“是是是,世子妃息怒,我们这就来。”
“大哥,我还穿着官服,先去更衣。”遂钰行礼,叫人招来越青后告退。
正如南荣栩所说,遂钰近日费心劳力,理应多休息,但他只要闲暇,脑子里便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索性让自己忙起来,整日充实,倒好过整日觉得自己没着没落地瞎忧虑。
翌日,窦岫送来一副裱好的题字,遂钰还没起,他站在院里低声问越青,午后世子妃要去和大都各府的夫人们品香插花,“世子妃的意思是,想带着小公子一起去”
越青手中提着小炭盆,没手接东西,纳闷道:“后院女眷的雅集,公子去了做什么。”
……
“陛下不阻挠我与家中接触,鹿广郡也未曾在朝廷上和我互相避嫌。”
遂钰梦醒,坐在床边打开越青递来的卷轴,眼前一亮:“大哥果然好效率,这么快就把父亲的题字送来了。”
越青:“可这跟雅集有什么关——”
话未说完,越青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张大嘴巴,久久未合。
“不会吧,公子你还没到非议亲不可的时候,再说陛下也,也。”
“也什么。”遂钰好笑道:“他要是知道我去雅集,跟着那群小姐们一块吟诗作赋,还不得气死。”
高门显贵的适龄公子不多,小姐们却有大片的未曾婚嫁,他们这种大家族,夫婿自然千挑万选,联姻哪有那么容易。
现下南荣氏是想让幼子回鹿广郡,世子之位虽轮不到遂钰继承,可胜在是嫡幼子。
南荣王未曾纳妾,家中儿女甚少,无论跟哪个成家,都有大把的财产继承,实在是一门难得的好亲事。
世子成婚,二公子已有未婚妻,三小姐恨不得住在军营,剩下的便只有遂钰还没有着落。
身上没有沙场征战的杀伐气,眼瞧着也不会落入军中做个将军,生里来死里去。大都风水将人养得翩翩如玉,在陛下身边当差,不久入朝,前途坦荡。
遂钰倒是想把萧韫气得半死,但让萧韫生气,萧韫必不会叫他痛快。
“罢了。”遂钰说:“萧韫小心眼,我就不去触那个霉头了,叫几个得力的小心看护,别让大嫂受什么惊吓。”
大都一连阴了几十日,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阳光,遂钰踱步至窗前,双手不由自主拍了拍窗棂,思量着接下来该做什么,低声说:“越青,拿我的帖子,送去户部封禄泉封大人府上,就说……说我这里有一幅南荣王的题字。”
太子册封典礼那日,封禄泉言语间尽是对南荣王的钦佩,想必用这字登门,封禄泉大抵不会拒绝。
封禄泉在礼部多年,有能力,却没什么进取心,入朝多年仍旧在那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上来回打转。
既然姚仲昌糊弄,那就找个不会糊弄的人问问。
遂钰不想替萧韫铲清礼部之中存在的污秽,却也得先明白礼部究竟有多乱,乱到萧韫都看不下去,打算以儆效尤敲打各部。
他不能凭白被当枪使。
近年来,朝中也不乏频传流言,皇帝意欲择机整饬礼部,肃清内阁。内阁之中,多半被世家大族把控,即便潮景帝登基以来,广开科考,选拔寒门,也无法从根源抑制世家垄断。
遂钰冷眼旁观这么些年,有朝一日竟也身在其中,若能选,他定当做个缩头乌龟,不染分毫官场污糟。
午后,越青禀报,封禄泉听闻有老王爷墨宝,甚是欣喜,当即应了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