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170)
再凑近些,裴怀恩却倏地噤了声。
不为别的,裴怀恩看见李熙又哭了,因为变瘦而微微下陷的眼窝蓄满泪水,苍白面颊隐有湿痕。
可这哭竟也是无比凶狠的,虽然流着泪,但眉心含煞,看着恨不能立刻跳起来咬裴怀恩一口。
“……裴怀恩,戏演过了吧。”
李熙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流泪,语气凶的仿佛要吃人一样,一字一顿的重复这句话。
“裴怀恩,你以为我会稀罕你施舍给我的这点胜利么?你这是在羞辱我。”李熙哑声说,“你以为没有你,我就铲除不了阉党,你以为没有你让着我,我就赢不了你,就坐不稳这个皇位吗?你未免太看轻我了吧。”
裴怀恩这回真愣了。
手劲稍一松开,就被李熙得着机会,一把掀得后退。
李熙紧接着步步跟上,步步逼近,积攒多日的憋闷终于爆发,脸色时青时白。
“裴怀恩,你都已经快死了,难道还不肯和我说句实话么?你要声名狼藉,要放浪形骸,好,这些我都可以不管你,但你凭什么敢自作主张,又凭什么以为没有你,我就什么都做不成,你难道忘记是谁替你翻的案,又是谁赐你浴火重明……”
“裴怀恩,原是我错怪了你,但我如今竟不知,你选择这样做,究竟是真的想帮我,还是想用你自己的死报复我,让我余生都活在对你的悔愧里,再也抬不起头?嗯?”
第144章 命令
裴怀恩有些慌乱, 似乎不大适应李熙的强势。
心中欢喜,但木已成舟,裴怀恩想不到怎样改变自己必死的结局, 也不愿李熙为此冒险。
只要……只要能得着一点关心就够了, 裴怀恩心说, 他在此道上从不贪心, 如今李熙来看他, 他已经很高兴。
裴怀恩是重犯, 总得死得其所, 处刑时要被明里暗里的多少只眼睛看着,若如李琢和李恕之流一般, 半路换个假的架上去,不仅容易被发现,还会令阉党有死灰复燃之势。
这是堪称完美的一局设计, 不能不收尾。裴怀恩想到这里,刚缓和没多久的脸色又变得冷硬, 索性顺着李熙的话往下说。
“……是又怎么样,就算起初是误会, 但你我之间已经历了这么多事,难道我的这只眼睛就白瞎了么。”裴怀恩皱眉说,“李熙, 我也曾一腔真心待你,但你信我么?口口声声说得好听,却从一开始便防了我一道。”
被提到伤心事,李熙气势稍弱, 但仍不肯放裴怀恩的衣领自由。
李熙说:“是父皇——”
裴怀恩装着不耐烦地打断李熙,一把甩开他的手。
“我都已经知道了, 李熙。”裴怀恩绕过李熙,快步走回床榻前坐下,“你当日眼睁睁见我杀了老皇帝,又听到那些话,你觉得害怕,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你为什么没直接来问我?因为你不信我。”
李熙闻言脸色微变,还想再开口,却被裴怀恩再次抢白道:“你从没有真的信过我,从始至终,你其实就和你那个好父皇一样,谁也没信过,你……”
“……对不起。”
“嗯……?”
原本还想继续往下说的,谁知李熙能屈能伸,抓着他说话的间隙低声道了句歉,反倒把裴怀恩唬得愣住,下意识抬起头。
“……但是、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就是要这样做,就是要孤零零的死了,我不会再原谅你。”李熙那双眼被眼泪冲得明亮,裴怀恩只看一眼就扭头,故作冷淡地说,“真可惜啊李熙,我虽然想不到你是从哪提前得着的这消息,但是实际上,我原本也打算让你在我死后知道真相的,因为我要你余生都活在对我的无尽悔愧里,我……”
连珠炮似的骂人有点累,裴怀恩喘了口气,然后就被李熙强行插话说:“……但我不会对你感到愧疚。”
裴怀恩:“……”
数日未见,这小崽子怎么变得这么难糊弄。
正当裴怀恩在心里思考该怎么往下编,眨眼间,李熙已经又狗皮膏药似的粘到他身边。
“裴怀恩,我错了,已经有人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了我,我在来的路上就想了,我在气你没长嘴之前,自己也该长张嘴。”
说着就伸手,想要摸摸裴怀恩的脸。
“……但是无论怎样,莫说不知道,就算你心里真是这么想,就算让我日后真的知道了真相,我也不会愧疚的。”李熙望着裴怀恩的眼睛认真说,“裴怀恩,我还这么年轻,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你要是死了,起初我可能还会为你掉点泪,可我是皇帝,我很快就能从失去你的悲痛中走出来,我会广纳美人,长命百岁,慢慢忘记你的样子,也不许别人给你烧纸钱。”
裴怀恩目光闪烁,但李熙以指抵住他的唇。
“所以啊,裴怀恩。”李熙面无表情地流着泪说,“如果你是为了我才做这些,你得活下来,如果你是为了报复我才做这些,你也得活下来,我们俩得互相亏欠。”
若不是出了这些事,李熙大概从没想过自己会爱上裴怀恩,而是只把裴怀恩当成一个默契无间的合作伙伴。
可是身体和头脑都骗不了人,就在前阵子,在裴怀恩刻意冷落他的那些天,在他终于取得胜利,收权亲政后,他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裴怀恩这张可恶的脸。
他起初以为那是恨,但后来他就明白了,没爱就没恨,而他们之间的悲剧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他早在不知不觉中交出了自己对裴怀恩的爱,却没同时交出自己对裴怀恩的信任。
直到现在,他觉得醍醐灌顶了,但他需要裴怀恩也想通,而不是浑浑噩噩的被他救下来,自己却并不想活。换句话说,他们两个人得趁机把话说开,否则日后必定重蹈覆辙。
果不其然,裴怀恩听见李熙这样说,眼里闪过挣扎。
“但我杀了你父皇,后来为了圆谎,又派人杀了你兄弟。”裴怀恩说。
李熙听罢就摇头。
“你居然以为我怕的是这个?”李熙扬眉说,“裴怀恩,我在京中无父母,也无兄弟,我起初觉得害怕,是误以为你会将我与他们混为一谈,但我想不一样,至少于你而言不一样。”
裴怀恩骤然抬头,但很快又垂头丧气地弯下腰。
“你是天子,是我害得你形销骨立,病痛缠身,再也不能有子嗣。此事若传出去,你该如何坐稳这皇位。”裴怀恩又说。
此言一出,李熙果然沉默了好久。
从没有人和他说过,他的身子竟已坏到了这个地步,难怪那些御医看他的眼神总是有点怪。不过话又说回来,幸好他们从不多嘴,也不会对外胡乱传些什么。
另一边,李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裴怀恩以为他想通了,长长叹了声气。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裴怀恩装不下去了,他原本就见不得李熙掉眼泪。
裴怀恩蜷指替李熙擦泪,仗着牢中无人,把李熙圈进怀里哄。
“别哭了,说起来,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真因为我掉眼泪吧。”裴怀恩温温柔柔地笑着说,“整日哭哭啼啼的,像个小姑娘。”
李熙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早就泪流满面了——他方才甚至都没觉得自己在哭,他还以为自己很凶呢。
干脆把脑袋埋进裴怀恩怀里哭,隐忍的,断断续续的,虽然没出声,但是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根本止不住。
裴怀恩只好继续手忙脚乱地哄他。
“……好了,好了,哪有你这么当皇帝的,半点威严也无。”裴怀恩叹气道,“再说明明是我更委屈些,我都要死了,怎么你一哭起来,还是我哄你。”
李熙听不得死字,猛的把脑袋抬起来,一把抱住裴怀恩的脖子。
裴怀恩没敢躲,任由李熙把脸埋进他的脖子里。须臾吐息喷洒,滚烫颤抖的唇擦过跳动有力的脉搏,往下贴在左边锁骨上两寸处,恶狠狠地合齿,逼得裴怀恩咬牙嘶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