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蛇(29)
第五十八章
苏禾眯起眼睛,总觉得真武今日来不是找他喝酒那么简单,调侃道:“你哪儿来的这般闲情逸致?我听闻那北海蛟龙现在可还好好活着呢,仙帝就没催你再去降它?”
真武闻言翻了个白眼,抱怨道:“我是想来你这儿躲清静的,你嘴下留情行不行?”
苏禾摇头笑笑,道:“可我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寻常的果子和肉干而已。”
“无妨无妨。”真武摆摆手踏入院内,低头笑望着不知何时凑到苏禾脚边的小蛇,道:“瞧着还蛮有灵性的,和千年前一样,若不是你这蛇跑我屋里取暖,哪能牵扯出这些事?”
小蛇仰头吐了吐信子,墨黑色的眼睛盯着真武,左歪一下头,右歪一下头,像是看着苏禾桌上毛笔那般好奇。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怎么还提?”苏禾轻声道,很自然地弯腰把脚边的小蛇拾起来,托在臂弯里,小蛇也习惯性地用蛇尾在苏禾腕子上缠了一圈儿,老实地卧在他手臂上。
真武略有愕然,顿了片刻后才道:“我以为这蛇转世后不会再认你,我也以为你与这蛇相处不来的,故此才放心不下来看看,可现在我却觉得自己多虑了。”
苏禾顿住正要去屋子里取杯盏的动作,转头笑道:“你就为这事专门跑一趟?真武帝君你果然是闲得很。”
真武无奈地耸耸肩,忽听门外童声稚语轻快唤着苏禾二字,转头望去瞧见一小男童蹦进院子里来。
芍药早上自己去山里玩儿了,这个时候才跑回来,一进门瞧见真武的时候吓了一跳,但怔怔望了他两眼又觉得他很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他和武当山中供奉的那尊塑像有些相似。此想法一出,芍药轻呀一声,小心走过去戳了戳真武的腿,自语道:“泥塑像成精了?”
真武被他逗笑,向刚从屋内走出的苏禾问道:“这小东西哪儿来的?”
苏禾将杯盏放在院内的小石桌上,道:“说来话长,不过是算是不经意间结下的缘分。而且……祈渊其实很宠这小花妖的。”
芍药随着这话点头,真武笑呵呵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把怀中的酒坛子放在石桌上,揭掉泥封斟了两杯,一杯递给苏禾,道:“我当年在武当山的时候,最爱的便是这酒,三十年的陈酿掺些乌梅汁,好喝得很。”
苏禾嗅了嗅,轻抿一口,笑道:“你这口味似乎在武当山传承了很久,祈渊有几次带回来的酒都是这个味道。”
“他当然爱喝。”真武道,“我当年喂他喝下的就是这种酒。”
苏禾闻言望着酒杯笑笑,只是笑容很勉强,而后仰头一口饮下了杯中酒。
芍药蹲在石桌旁听着二人说话,狠狠地咽了一下口水,悄没声地向桌上酒坛伸了手爪子,但还没触到酒坛时就被真武拍回,听他爽朗笑道:“臭小子,你现在喝酒还早点儿,再说今日这酒根本没准备你的份。”
芍药憋屈地撇了撇嘴,见真武夺过苏禾手中的空酒杯又斟了一杯,对苏禾道:“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想问你。”
“嗯?”苏禾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你是否希望祈渊化回原来的模样?”真武问道。
苏禾猛地侧过头望向真武,但随即就垂了眼眸苦涩笑道:“我也想过,可祈渊经历了一次转世,必定不会记得从前的事,所以我怕他幻化成妖后会选择离我而去,我不想这么快就第二次失去他,我承受不起。”
“但若……”真武顿了顿,“但若祈渊的记忆并没有消失呢?”
“怎么可能。”苏禾皱眉望向真武。
真武用指节敲了两下手中酒杯,笑道:“鬼帝可真是老狐狸,他其实一直握着祈渊的记忆,前两日才来找我归还。”
“鬼帝?”苏禾听得迷糊。
“太昊帝君的伤养好后,仙帝下令再次捉拿北海蛟龙,鬼帝就在这一节骨眼上提出把祈渊的记忆归还,条件是这次若成功斩杀那条蛟龙,大功劳要归他。我和太昊帝君后来同意了,所以……”真武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祈渊或许可以更完整地回来。”
苏禾一动不动地像是个木偶,真武语气轻松地说完了这话,苏禾却要缓上好一阵儿,但他臂上的小蛇似乎等不及了,向前探着脑袋轻触真武手中酒杯的底部。
真武见状,微笑着将酒杯放低,让小蛇正好能触到杯沿儿,对小蛇道:“这件事还是由你自己来决定吧。”
小蛇在酒杯边缘徘徊了一阵儿,转头望望仍然怔楞的苏禾,然后把脑袋探进杯中,饮了那略带甜香的乌梅酒。
苏禾瞧着小蛇的举动,心口有些温热的东西在不断翻涌着,他向真武道:“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你了。”
“不必谢,我弄出来烂摊子,我必要收拾好。”真武道。
小蛇这时从酒杯中抬起头来,一杯酒如今只剩了个杯底,它喝饱了之后有很自然地卧回苏禾的臂弯,但所有事情都在这一刻有了改变。
真武收回酒杯,道:“化妖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许要过些时日他才会真的化回曾经的模样,只是身上妖力还是要从头修炼,百年一次的天劫也终究躲不过,这些事……”
“我知道,我等他。至于剩下的事……”苏禾笑道,很莫名其妙地想起柳疏逸:“总会有办法的。”
芍药仰脸出神,他看见苏禾眼中有他许久未见的光彩,他也看见苏禾臂弯里的那条小蛇慢慢地往苏禾身上上靠了靠,脑袋轻蹭着苏禾的心口,片刻后抵在那一处不再动了。
芍药撅了撅嘴,总觉得这蛇……啊不,总觉得祈渊……又要开始欺负苏禾了。
第五十九章
却说这蛇在喝了真武的一杯酒后,竟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什么变化,苏禾感到奇怪,所以总是异常忧心地盯着小蛇看,苏禾真想快点儿见到祈渊。
偏偏这蛇优哉游哉地活得很乐呵,有太阳的日子就往栏杆上一绕,阴雨天就躲回屋里去,贱兮兮凑到苏禾的身边。按理说这种生活和多年前苏禾刚遇到祈渊时没有太大差别,但自从知道祈渊可以恢复如常后,苏禾就不满足这样的日子了,经常戳着蛇脑壳抱怨:“你怎么还不开窍,到底想让我等多久?”
被戳脑壳的小蛇有时候会露一露毒牙表示不满,实在烦了就跑,不过没多一会儿还是会绕回来,叼一下苏禾的袖口,意思是要求苏禾帮他暖身子。
面对这等无赖蛇,苏禾也没有办法,只能安慰自己成妖这事儿急不得。
如此又是一年,这小蛇除了长大了些以外,没有其他进展,苏禾的耐性再好也难免觉得有些心凉,甚至偶尔对那蛇耍一耍脾气,趁它不备轻踩一下它的尾巴尖儿,或者在冬日里从院子中捧一团雪糊在它脑袋上。
那小蛇也不是好惹的,日常的打击报复从未断过,要么用脑袋顶翻苏禾手中的茶,要么爬上桌案左撞右撞弄得桌上笔墨纸砚一片狼藉。
芍药很懵懂地看着这一人一蛇从原来的粘腻不分到如今的鸡飞狗跳,他坐在门槛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趴在地上把藏进床榻下缝隙处的小蛇捞出,抹了抹脸上的灰土,摊开一手放在小蛇面前,幽怨道:“还我。”
小蛇嘴里打横叼着一支墨笔平静地望着苏禾,没有半点儿松口的意思。
“还我,不然今年冬天把你扔到外面去冻死。”苏禾咬牙道,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要不想冻死就快点儿化妖。”
小蛇向后缩了缩脖子,歪过脑袋,故意气苏禾似的把墨笔吐到了地上。芍药见状没忍住乐了一声,被苏禾瞪了一眼才不敢接着乐下去,紧接着听苏禾摇着那小蛇恨恨道:“你给我等着,我早晚拿你泡酒。”
小蛇听罢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挑了挑下颌从苏禾手上溜走,在搞了一番破坏后大模大样地爬去院中晒太阳了。
苏禾气鼓鼓地在屋子里收拾散乱的书卷、掉落的笔砚,时不时还要瞄一眼屋外那条晒太阳的蛇,然而就算苏禾再怎么生气,最后也还是会沏上一盏温热的茶放到小蛇的旁边,不言不语地坐在一侧陪着他,片刻后自己也就消气儿了,把那小蛇捉过来放在自己的膝上,轻抚着它冰凉的蛇鳞出神。
总归这段日子,就是在此般既闹腾又安宁的氛围中度过的,只不过那蛇一年多来竟再也没思过春,自然也没再和苏禾做过,它那两个略微恐怖的东西老老实实地在体/内藏好,再没露出来过。
苏禾有时会琢磨一下这个事儿,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虽是想念祈渊却也着实觉得与蛇形的他去做太过痛苦,所以既然这蛇不要,他便也不去多想多求,至少每晚,他都能安然睡个好觉。
只是苏禾睡熟时从不知,有个男子常会在寂夜中默默守着他,谁也未曾看见男子唇边浅淡而又温柔的笑意。但苏禾每日醒来时,看见的却仅是睡姿千奇百怪的黑蛇。
这黑蛇要么一半身子在榻上一半身子耷拉在榻边,要么趴在苏禾背上,再或者蜷在苏禾枕边,最远的一次是窝在桌案上枕着书卷睡的。于是苏禾每日清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那小黑蛇,把它放回榻上最柔软处。
今日也不例外,苏禾把缩在自己枕边的仍熟睡着的黑蛇放回榻上,望着它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去院子中找芍药。
芍药的睡姿也是异常豪放,倒插在土坑中仅露出俩脚丫来,苏禾拔萝卜似的把他拽出来摇醒,对着仍在揉眼睛的他说道:“小不点儿,下山帮我买一坛子酒来吧。”
“困呢。”芍药不满道。
“快去。”苏禾毫不心软地催促道:“买一坛子最烈的酒回来。”
“你要做什么啊?”芍药皱眉问道。
“买回来你就知道了。”苏禾道,拎着芍药扔到了院门外,芍药便这么委屈地下山跑腿,抱了好大一坛子烈酒回来交给苏禾。
苏禾那时像往常一样带着黑蛇晒太阳,在接下了那坛酒后脸色莫名开始现出几分阴沉,提溜起安静卧在自己膝上的黑蛇道:“祈渊,我昨日晚上做了个梦,迷迷糊糊地没有睡熟,总觉得瞧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是你么?”
芍药惊讶地啊了一声,但见那黑蛇仅是吐了吐信子,模样平淡得很。
“祈渊,你别骗我啊。”苏禾接着道:“你要是已经成妖了就现在变回来,否则我真就拿你泡酒喝了。”
黑蛇转过头去,压根儿不搭理苏禾。
“你以为我不敢?”苏禾咬牙道,说着揭开那坛烈酒的盖子,不由分说地把黑蛇塞了进去,又猛地扣上了盖子。
苏禾本以为这一招能试出那黑蛇是否成妖,可半晌过去,那酒坛子里还是一片寂静,黑蛇进去后竟似乎连挣扎都没有。苏禾怔楞片刻,按住盖子的手慢慢松开,开始怀疑自己昨日晚上看到的不过是幻影,他移开了盖子向酒坛里看,竟见那黑蛇沉在坛底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