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的房间(4)
呕吐物中有他的昨天晚上吃下去的黑面包,一些豌豆,还有大量的酸啤酒。该死的他不应该喝酸啤酒的,哪怕那玩意已经是晚饭中唯一可以让人轻易下咽的东西,但也正是因为酸啤酒,他的呕吐物闻起来简直是地狱。
艾文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知道自己此时正在自己的学徒宿舍里,那满是潮气与毒虫,通风和光照都不比痰盂更好一点的鬼地方。荧光沙漏在墙角散发出了鬼魅一般的淡绿色光芒,那呼吸一般一明一暗的频率证明现在是太阳升起前的三刻钟:也是低级学徒前往导师的房间,为其打扫走廊,清理杂物的杂役时间。
若是艾文没有及时赶到那里并且把那该死的清洁事项完成的话,等待他的恐怕会是相当可怖的惩罚。
但当艾文踉踉跄跄地撑着地板,从地上坐起来之后,他却只是用袖子擦掉了自己脸上的粘液和脏污,然后目光呆滞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艾文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赶紧动起来:清洁自己,换上学徒袍,然后赶紧赶往导师的房间,若是运气好的话,他还有有一点稀薄的可能躲开那一顿惩罚。
但他始终不想动弹。
灵魂仿佛已经被榨干——
艾文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之前看的那本低俗小说中的某句台词。
这句子很好笑,但确实很适合用来形容现在的他。
艾文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那想象中的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那黑色的影子,那可怖的“哒哒”声,还有最后……
最后那恍惚间的一抚。
仿佛是温柔的。
艾文不知道那是否是自己在过度的痛苦中产生了奇怪的妄想或者幻觉。但他莫名地觉得,在自己彻底退出房间前听到的“哒哒”声中,似乎蕴含着其他的意味。
艾文的本能在拒绝他去思考和深究那种哒哒声还有那影子究竟是什么——他的室友在发疯前狂乱的眼神无比清楚地浮现在了艾文的脑海之中。
该死的,他确实不应该去看那本羊皮书。
他更加该死地不应该去尝试。
在艾文注意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佝偻着身体哭了起,恐惧和绝望的眼泪顺着他的下巴一直滴到他的胸口。
“嘿,艾文——你已经晚了!”
有人模模糊糊地在宿舍的门外喊道,他甚至好意地拍了拍门。
那是一个新来的年轻人,艾文已经记不清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有一头相当鲜艳的红发,和宛若小山一般的高大身躯,另外,还有一双跟他体型完全不一致的蓝眼睛。
那男孩的眼神温顺的就像是一头奶狗。
大概就是因为那眼神,艾文曾经出于好心给过那男孩一些指点好让他熬过最可怕的学徒初期。不过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那新人男孩从此之后便在艾文身上倾注了太多不应该的友善。
“艾文?”
在发现艾文毫无动静之后,那男孩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些慌张。
“我……我没事……”
艾文咽下心中忽然涌现出来的疲倦和厌恶,发出了沙哑的回答。
“我马上出来。”
停顿了片刻后,艾文补充道。
“嘿,艾文,如果你不舒服的话,我可以帮你……”
“不需要。”
艾文冷漠地回绝了门外的那个人。
当他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一股眩晕感朝着他袭来。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强撑着在房间的角落草草给自己梳洗了一番。
令艾文感到有点惊讶的是,他本以为自己的模样应该会相当凄惨,毕竟直到现在他的太阳穴依然在隐隐作痛,残留着那种被挖掘的痛苦感。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双颊凹陷,满眼血丝的人影——就像是他的海侏儒室友在发疯前的那副鬼样子。
但实际上,出现在水镜中的人却显得格外神采奕奕。
艾文盯着那有着丰盈脸颊,闪亮的发丝和祖母绿一般眼瞳的俊美年轻人看了好一会儿,几乎无法将那个人影与自己联系到一起来。
除了脸色过于苍白(就像是一具倒挂在铁钩上被沥干了血的尸体)之外,艾文现在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有那么一瞬间,非常短的一瞬间,艾文几乎要以为那所谓的群星之间的房间,那访客还有影子(当然还有那该死的“哒哒”声)都只是他的一场噩梦。
然而下一秒,艾文看见了那道痕迹。
那痕迹就在他的脸颊上,很淡很淡的一道灰色的影子。
看上去就像是艾文不小心在那里蹭到了一道烟灰。
但艾文在看到它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上沾上了一些淡淡的像是灰尘般的东西。
它闻起来有一股很淡的金属的味道。
当闻到那股味道的时候,那种被什么东西抚过的触觉鲜明地在艾文的脑海中回放了。他不得不捂住自己的嘴,好把那种因为恐惧而再次涌入他身体的呕吐感压抑住。
“这只是一道灰尘。在这种耗子窝里,保持整洁才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是吗?”
艾文轻声地对自己说道。
“不要变成一个傻瓜……那种疑神疑鬼的蠢货,你知道那只是你想象出来的玩意儿,对吧。”
艾文几乎都快要说服自己了。
水镜在他面前泛起了波澜,倒映出来的人影开始变得扭曲。
“哗啦……”
最后,水镜化为了一捧清水,落在了艾文的脚边——他的精神力太过于不稳定以至于连这个最基本的水镜术都无法维持。
艾文茫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水痕,他愣了愣,而紧接着,他听见自己的大门外再一次传来了恼人的声音。
“嘿,艾文,你还是没出来?”
红发狗狗眼小心翼翼嘀咕道。
艾文简直不敢相信,那家伙竟然一直守在他门口。
“你真的还好吗?”
那家伙的声音中充满了异样的不安。
艾文在房间内无声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他发誓就算是他的亲生母亲也不曾对他倾注这种程度的关切。
当然,关切是很好的。
但是艾文现在最需要却是独处(而且哪怕是他没有遇到那档子“房间”的事情时,作为一名处境恶劣的法师学徒,他也绝不会想要让这样一条红色毛发的大狗狗黏在自己的脚后跟上)。
艾文转身来到了门口,然后打开了大门。
在看到狗狗眼的瞬间,艾文几乎要给他来个“绝望缠身”来表达自己的烦躁,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艾文……你,你迟到了。”
狗狗眼在对上艾文的视线时候露出了安心的神色,但很快他又显示出了强烈的担忧。
“是的,我当然知道。”
艾文抹了一把脸,然后径直越过了狗狗眼朝着导师的房间快步走去。
在与对方错身的那一瞬间,艾文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狗狗眼脸上浮现出来的微弱的受伤神色。
但那可怜的神色只让艾文觉得更加的心烦意乱。
连接着学徒宿舍与导师寝室之间的走廊仿佛从未这样错综复杂而漫长过。在那一扇一扇的狭长窗户外面,天空已经渐渐浮现出微亮的深蓝色。这是不妙的颜色——艾文匆匆看了窗外一眼,终于迟钝地感觉到自己回归了现实。
但悲剧的是,是不太妙的现实。
天就要亮了,而艾文毫无疑问,真的错过了导师起床前的清洁。
一想到这里,艾文便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坠了铅块,几乎快要直接坠到他的腹腔中去。
狗狗眼沉重而笨拙的脚步声哒哒哒地贴在艾文的身后。
“嘿,艾文,其实我可以帮你处理好那些事情……”
他闷闷地压低了声音,在艾文身后轻声说道。
艾文翻了一个白眼。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艾文冷漠地说道。
拜托——他虽然已经足够倒霉,但他还没有恶劣到怂恿另外一名学徒为自己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