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日夜浮(264)
她想了好几天了,没想明白苏九归和逐白带自己回来干什么的。
她有什么价值吗?最多是被人炖成一碗蛇羹,因为灵力低微,这碗蛇羹都不太补。
大蛇偷瞄远处的苏九归,对方正靠着藤架看一本书,他明明长得算柔和,但大蛇莫名有些怕他。
大概是本能作祟,妖物会天然畏惧比自己强的大妖,她有种很诡异的直觉,苏九归不仅比她强,甚至比魔龙还强。
两人之间二选一,大蛇跟逐白更亲密,苏九归在她眼中像是个家中长辈,一个不可亲近的爹爹。
他对自己的好就像是礼节,苏九归对谁都好,但并不是真情实意地爱。
大蛇只有在他看逐白时才感觉有片刻不同。
大蛇问:“你们为什么要收养我?”
逐白给她扎好头绳儿,道:“你跟我们的故人很像。”
“故人?”大蛇问。
“嗯,”逐白道:“她跟你一样,以前在戏班子里耍活。”
大蛇想了想,问:“那她后来呢?”
逐白给她扎了两个羊角辫,正在给她编辫子,道:“死了。”
“啊?”大蛇啊了一声,“死了?”
“嗯。”大蛇听到背后逐白轻笑一声,“但她们死后住在你先生脑子里。”
逐白用下巴抬了抬,指向苏九归,大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苏九归在看书,根本没抬起头。
大蛇轻声问:“人死后还能活在脑子里?”
“对,”逐白给她编好了辫子,道:“他以前也在我脑子里。”
大蛇哦了一声,根本没听懂,什么这个住在脑子里,那个住在脑子里的。
她拿起铜镜想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刚照镜子,差点把自己丑得一跟头。
她两条小辫子一根朝上飞起,一根朝下坠去,俩根辫子南辕北辙,根本不是一对人。
“你是不是玩儿我?”
逐白憋着笑,“哈哈哈哈没有。”
大蛇把铜镜重重往桌上一甩,“我咬死你算了。”
“小姑娘家什么死不死的,”逐白看她那样就憋着笑,“师尊,你来看看她,笑死我了。”
苏九归抬起头,逐白基本不会当爹,跟十岁小姑娘玩一块儿去了。
大蛇幻化成一半蛇形,蛇尾巴缠上逐白脖子,在他身上作威作福,八成想勒死他,可惜龙鳞太厚,她用尽全身力气逐白脖颈纹丝不动。
“哈哈哈哈哈——”逐白笑道:“你过一千年也勒不死我,下来吧姑奶奶。”
大蛇气鼓鼓的,生气的时候两根小辫都在抖,“我不理你了。”
“逗你玩儿呢,”逐白去哄小祖宗,“我头一次给人编辫子,你总要让我学个几天吧。”
大蛇还缠在逐白脖子上,逐白带着她就往苏九归那边走。
“师尊,我真不会弄,你帮帮我。”
大蛇看见苏九归有点怕,她能跟逐白随意闹腾,但跟苏九归一点都不敢。
她刚想跑,被逐白拎着蛇身拽下来,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塞在苏九归怀里,她登时僵住,像是一条僵死的蛇。
苏九归放下手中书册,手指轻轻柔柔抚过她头皮。
大蛇僵了僵,听到很轻微的窸窣声,苏九归拆了她一边辫子。
紧接着手指抚过发丝,连把梳子都没用,也不像逐白还要刻意跟人学怎么梳头,他好像很熟悉这门学问,竟然流畅地给她扎了两个羊角辫。
羊角辫对称又规矩,跟逐白梳出来的是两回事。
这回连逐白都看愣了,这世上没有苏九归不会的东西吗?
逐白问:“你怎么会梳头?”
苏九归:“小时候给家里小妹梳过。”
小妹?逐白都忘了苏家人特别多,家里兄弟姐妹一堆,但在梦靥中逐白没见过这些人。
逐白问:“小妹呢?”
苏九归梳头的动作都没停,“死了。”
他似乎觉得这样说不算准确,又说:“在我上太清山之前就死了。”
苏九归以前有个小妹,穷人家孩子互相帮扶,大的照顾小的,小时候都是苏九归帮她梳头。
穷人家男子可以下地干活,生女子是“赔钱买卖”,小妹常常吃不饱饭,苏志清天天想着怎么把她卖作童养媳赚钱。
苏九归小时候省下的饭菜会喂给小妹,但小妹命不好,害了一场病。
治病要花十两银子,放在一个大户人家,买药看郎中便能痊愈。
放在仙门中,那就是个弹弹手指便能治愈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放在苏家,小妹被压垮了,她的小病拖成了大病。
大病拖到后面苏志清已经把她赶到柴房让她等死。
苏九归每夜都去柴房守着她,可他无法阻止病魔,更加无法阻止一个人的死亡。
他只能在小妹死前紧紧抱住她,想让她暖一点。
他很长时间都记得一件事,小妹死的时候只剩下一把骨头,好轻。
苏九归被太清山道士领走可以修习道门术法,他刚上山的时候甚至还想过,为什么鬼郎中不早点来。
鬼郎中若是早点来苏家村,太清山长老也会早点来,苏九归早一天修习道门术法,小妹也不会早死。
但后来他不再想这件事,他修习了无情道。
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离他远去,千年修道,如此漫长的修行,他甚至忘了小妹的脸。
他只是在极为偶尔的几个瞬间,想起过那种感觉,是他拼命想要去拥抱她的身体,却抱不住她的灵魂。
好轻,好轻好轻。
他可以活三次,却无法让自己的小妹重活一次。
藤架下,雪白花瓣在迎风而舞,逐白没有说话,他从来不知道这些事。
他只是沉沉地看着苏九归,凡人有亲人,有挚友,这是一人活在世上的羁绊,这些东西却绑住了他的师尊。
他师尊经历这些都没有真的灭世,应当是世人之幸。
他才意识到那个梦靥里,鬼郎中说苏九归天然没有七情六欲。
他曾经有过的,早在遇到鬼郎中之前便被磨干净了。
他从穷苦人家中走出来,知道一无所有的人光是活下来就拼尽全力,到头来甚至无法憎恶。
他无法憎恶苏志清,也无法给小妹的死找个仇人。
“她叫什么?”大蛇突然问。
她开口太突然了,连逐白都讶异。大蛇不喜欢和苏九归亲近,他们都能看出来。
“苏九遥。”
九遥,这也是逐白第一次知晓。
大蛇听到之后没有说话,她闷闷地嗯了一声,小姑娘家听不懂深意,只知道听完这个故事有些难过。
大蛇垂头丧气的,小孩子忘性也大,很快就跑去找张奴玩儿了。
家里一堆小棉花精都很喜欢她,很快远处就传来一阵笑意,整个白府都是热热闹闹的。
大蛇走后,逐白才搂住苏九归,苏九归坐着,逐白从背后搂住他,好像要连带椅子一起揉在怀里。
逐白搂得太紧了,苏九归问:“谋杀亲夫?”
逐白问:“怎么不跟我说?”
苏九归依然什么都不说,他很想分担对方的一切。
苏九归:“我自己都忘了。”
太短暂了,对于千年的时日来说,小妹只活了六年,六年太短暂了,短到很难在他脑子里留下什么清晰的印象。
逐白问:“你就是因为这个要养她?”
苏九归摇了摇头,“不是,我总觉得不是巧合。”
戏班子跟蛇女梦中的戏班子一模一样,简直像到有些过分,如果找个解梦师来看,这事儿都像是一种梦中隐喻。
曾经做过这个梦,因此现世中有了个一模一样的戏班子,里面也有一条表演花活的蛇。
梦境是否已经在影响现世了?
只不过他们的动静太小,让人根本察觉不出?
梦境玄妙危险,连苏九归都难以参透,绝不可掉以轻心。
逐白哑然失笑,他师尊说是隐居不管世事,实则一点都没松懈下来,一点风吹草动就让他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