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以后(14)
这日子他过不下去了,还不如去桥洞下面要饭呢。
谢慈趁着夜色偷偷逃离了谢府,他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跑着跳着,没过一会儿就腿疼得受不了,他钻进巷子里,背靠斑驳的墙垣坐下。黎明已至,红日在大海的尽头海天相接处缓缓升起,海面上泛起粼粼波光,不远处的街道上渐渐多了些许行人,然一眨眼乌云就遮蔽晴日,伴随轰隆的雷声,天空飘下细细的雨丝。
谢慈往屋檐下面躲了躲,但没过多久,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湿透了。他低头看着脚下的石阶,小小的虫蚁从裂缝中钻出来,向草丛前进,谢慈伸手拨弄,看着那只迷迷糊糊在原地打转儿的蚂蚁,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岳城乞讨的日子,他坐在树下数过蚂蚁,也曾在雨中望着青石板的长街上熙攘而过的人群出神,各种花色的纸伞高低错过,有谁会在意路边一支没有开过的花。
谢慈漫不经心地收回手,抬起头,目光落在对面的街道上,随后他就看到李青衡带着赫连铮从街头走来,李青衡还是穿着他第一次见到他时青色的袍子,濛濛雨幕中,他撑着一把泛黄的纸伞,周身仿佛萦绕了一层氤氲的山间晨雾。
距离谢慈上次见到他们已经过去将近四个月了,赫连铮长高一大截,他远远地看到谢慈坐在屋檐底下,几个跨步冲过来,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谢老爷没有派人跟你一起出来吗?”
谢慈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太想搭理他。
“正好我现在闲着没事,我送你回去吧。”赫连铮说罢,又回头看了眼李青衡的脸色。
李青衡一如既往是那副平静表情,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反对。
赫连铮总是这样好心,但谢慈不需要,他拒绝道:“我不回去。”
赫连铮追问他:“怎么了这是?你跟谢老爷闹矛盾了?”
谢慈抿唇没有说话,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沿着雪白的脖颈,赫连铮往前走了一步,把手中的伞撑在他的头顶。
“就算闹了矛盾你也不能跑到外面淋雨啊!”赫连铮皱着眉头,满脸的不赞同,他又问,“你腿不疼吗?”
腿当然疼了,本来今天就是个阴天,他前不久在祠堂跪了一宿,黎明时又跑了那么远。
谢慈把头偏向另一侧,拒绝与赫连铮交流。
赫连铮说了一大堆还是没能打动谢慈这头犟驴,最后不得不求助李青衡:“师父?要不您来说说?”
李青衡低头,看向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像是一只阴郁蘑菇的谢慈,他沉声道:“回去吧,我去同谢老爷说。”
或许是因为曾差点亲眼见到李青衡杀人的场景,谢慈面对李青衡的时候要听话得多,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就在不久前,赫连铮把那伙买卖人口的牙子全给杀了。
谢慈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扶着墙缓缓站起来,眼见着李青衡转身就要向那谢府走去,他犹犹豫豫,最后还是怯怯地伸出手,抓住李青衡的袖子。
要是被谢老爷知道他离家出走,肯定又要赏他一顿家法,好疼的,他不想回去。
第11章
远山如黛,白雨跳珠,李青衡低头看向谢慈拽住他的那只小手,他的眼睛在昏暗伞下显得格外幽深。
谢慈的两只小手现在还是肿着的,掌心通红,看来这段时间没少挨板子。
赫连铮看看谢慈,又看看李青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眼下这个情形自己该说什么。
他之前看谢老爷和他的几位夫人都挺不错的,是讲道理的人,谢慈怎么就不愿意回去呢?过去这段时间他在谢家都遭遇了什么?
赫连铮自然也看到了谢慈的手,但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挨点板子嘛,这实在不值一提,从前他在家的时候也常挨他爹的揍。
可惜现在他想让他爹再打他一板子也不能了,他早已没了父母。
李青衡迎上谢慈湿润润的目光,这株小蘑菇看起来比刚才更加萎靡了,他对谢慈说:“我跟谢老爷说,我带你走。”
谢慈根本没想到李青衡会这样说,原本无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可能又担心李青衡是在诓骗自己,谢慈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真的。”李青衡说,“走吧。”
谢慈抿唇,像是在思考李青衡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少顷,他松开李青衡的袖子,跟在他身后向谢府走去。赫连铮走在他身边,为他撑伞,结果他自己大半个身子淋在雨里。
谢老爷早上起来知道谢慈偷跑出去,立刻就派出下人出去寻他,现在见是李青衡带他回来的,倒有些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李青衡同谢老爷聊了一上午,谢老爷望子成龙心切,谢慈又是个不能吃苦的娇气性子,两个人怕是做不好父子的,这么下去倒是很可能成了冤家。
是他没有考虑周全,现在是该由他来解决这桩事。李青衡并未说明是谢慈不愿意留在谢家,只说他的亲生父母找到他这里,想要谢慈回去。
亲生父母来找,谢老爷委实不好不放人了,这几个月来他确实因为谢慈生了不少气,现下谢慈要走了,谢老爷心中一下生出好些的不舍来,不断地感慨是他们的缘分不够,做不了一辈子父子。
几位夫人更是抹着眼泪偷偷给谢慈塞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拉着他的袖子嘱咐他回去后要好好读书,听爹娘的话,有时间的话,可以回镇上看看他们。
谢慈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一丝感伤的情绪,好像他与谢家的这些人并不熟络。
离开谢府,李青衡带着他们一路向西,有时候,谢慈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去年冬天,他好似从来没有与李青衡分开过。
他们在河边烤鱼,在酒肆茶坊里听说书先生讲着故事,在广阔浩瀚的星空下看赫连铮挽剑花。
谢慈当了几个月的富家少爷,现在居然会觉得四处流浪睡桥洞也挺不错的,但跟着李青衡面临的不仅仅是睡桥洞的问题,他跟赫连铮两人也不知道都是从哪儿结了那么多的仇家,隔三差五就有人过来找事,他们这一路走得实在不算太平。
“师父,我们现在要带阿慈一起去天琅阁吗?”赫连铮为解决跟过来的这一行惹人讨厌的苍蝇,后半夜几乎没合过眼,他一边小心擦去剑上的血迹,一边打着哈欠问道。
他要去天琅阁的后山秘境里取回他父亲留在那里的剑谱,谢慈这个小孩没有修为,进了那里肯定不好受。
赫连铮想了想,对李青衡提议道:“要不我一个人进去,您带着他在外面?”
虽说那秘境里面危险重重,不过赫连铮对自己很有信心,认为自己应付得来。
李青衡没有接受赫连铮的提议,他转头对谢慈说:“我送你去无涯山吧。”
晨曦的光洒向这片广袤的土地,黄的粉的花瓣落了一地,谢慈捧着蘸满白糖的热乎米糕,抬头茫然地看向李青衡,他听都没听过无涯山这个名字,他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这个我知道!”赫连铮收了剑,主动为谢慈说起无涯山的来历,修真界中有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各种修仙门派,这些门派虽然也会收些没有修行天赋的凡人,但大多只用他们来做杂役。无涯山则是由一群民间的普通侠士创立的,他们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教他们读书识字,传授他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这些弟子们长大后可以留在师门,也可以下山成家立业,从各个方面来说,无涯山都应该能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去处。
“你愿意去吗?”李青衡问他。
赫连铮说的挺好,他好像也没有理由说不,谢慈放下手里的米糕,慢吞吞地说:“也行吧。”
他在心里打好小算盘,那里如果不行,大不了自己再偷偷逃走。
赫连铮见谢慈兴致不高,以为他是在担心以后在无涯山的生活,便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等我从落蝉谷出来,若是得空,就过去看你,要是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到时我帮你出气。”
谢慈哦了一声,眼下又是一年的暮春,遍地落花,流水春尽,群山在曦光里连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