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强推] (五)(17)
程潜的身体晃了晃,似乎不知道疼,冰霜顺着他的脖颈浮上面庞,嘴角已经有一道血迹流下来,他却无知无觉,死气沉沉的目光盯着前方,目空一切的模样看起来分外眼熟……严争鸣的后脊一凉,那是画魂!
程潜缓缓地提着霜刃,剑尖在冰上划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步履近乎蹒跚,一步一步地向严争鸣走来。
“他想杀了我吗?”严争鸣心里飞快地闪过这个念头,整个人从头冷到了脚底下,乱哄哄一片,一时竟呆立在了原地。
突然,他眼角被一阵金光晃过,严争鸣心口重重的一跳——对了,金莲叶!
他不管是谁,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对程潜下的手,但只要能拿到那金莲花的叶子,一打画魂也不在话下。
严争鸣抱着这个念头,蓦地捏紧了手中木剑,再不让程潜借他的剑气自残,飞身向那金莲叶的光源冲去。
程潜木剑中的神识立刻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师兄!站住!”
可是没有人听得见一把剑在说什么。
唐轸将他们引到这里,用其中罡风动荡他的魂魄,引发画魂。
那人精通种种魂魄咒术,为何偏偏要选择画魂?
电光石火间,程潜心里忽然掠过一个猜测——因为严争鸣曾经在东海边见识过真正的画魂,他能认出来,扶摇派没有人会忘记画魂。
唐轸当然知道程潜杀不了严争鸣,就是为了打草惊蛇,若见他被画魂困住,严争鸣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不言而喻——大金莲叶子。
那一瞬间,程潜木剑中的神识剧烈地波动起来,几乎牵动了严争鸣的内府,严争鸣感觉到熟悉的神识,本能地一顿。
程潜果断将自己藏在木剑中的神识强行抽回内府,裹挟着从木剑中顺来的一道入鞘剑修的剑气,直接动手砍向了听乾坤的封印。
本就在松动的封印一瞬间分崩离析,他内府中被封印的灵物光芒大炽,仿佛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给烤焦了,程潜眉宇间上那不得台面的邪术被摧枯拉朽般地卷起,画魂顷刻灰飞烟灭。
随即,更严酷的考验来了。
程潜整个人都好像被烧着了,方才凝结在身上的细碎冰霜肉眼可见地纷纷化开,转眼就将他的发丝衣服浸透,元神与肉体的感应蓦地断开,简直像是多年前聚灵玉肉身未成、他第一次险些被天劫劈出肉体时一样。
程潜的身体失去控制,软软倒下。
大雪山秘境战栗了起来,严争鸣也不顾他中了画魂,一把抓住程潜的手,将他拉进怀里,心道:“他要杀我就让他杀吧。”
严争鸣几乎被程潜滚烫的身体烫得一哆嗦,接着,本来销声匿迹的罡风再次胡乱飞过来,利刃般的刀锋在秘境中脱缰野马一般地乱撞,完全失去了控制。
严争鸣紧紧地搂住程潜,几乎同时,他们脚下秘境蓦地塌了,严争鸣用剑气在自己和程潜身边以攻为守,形成了一层保护膜,裹着两人一同往秘境深处滚去。
第103章
这秘境浑然不知有多深,严争鸣外放的护体剑气仿佛沙滩上的沙堡垒,无数次重建,又无数次破碎。
这大雪山秘境究竟是什么?
他们要到哪里去?
这样一直往下掉,会最终掉到北冥之海底吗?
严争鸣还以为自己已经看见了金莲叶子发出的光,就代表他们在大雪山秘境中心了,此时才知道原来是那金光的穿透力极强,遍布四处,金莲本尊却还远在十万八千里外。
他有种错觉,好像整个北冥之海之所以那么黑,是因为它将所有的光都集中在那株金莲上。
严争鸣的护体剑气再一次分崩离析,一时提不起力气再重新凝聚一个,他便硬扛住其中罡风,紧紧地护住怀中程潜。
他想起程潜对他讲过的忘忧谷,传说在那不生不死的地方,师父和师祖两个人永远相伴留在其中,周围除了一些不肯多做停留的小鬼以外,什么都没有。
严争鸣没有对程潜说过那两人之间不可说的牵绊,只是暗暗为这样的结果欣慰。
若能和自己心爱之人魂归一处,千刀万剐算什么?粉身碎骨又算什么?
他鼻尖轻轻地蹭过程潜的脖颈,心道:“这辈子你就会气我,下辈子可得给我当牛做马。”
就在他胡思乱想地做好殉情的准备时,一道古怪的真元突然神兵天降地落在了他身边,给他们俩加了一道护体真元。
严争鸣:“……”
等等,怎么这鬼地方还有别人?
虽说是救了他,但严掌门方才想入非非得太投入,一时还有点被人打扰的不悦。
好在他的不合时宜病没有病入膏肓,严争鸣很快反应过来,借着这一点珍贵的喘息时间,飞快地调息起自己紊乱的真元。
同时,他也没忘了谨慎地将这意外的助力探查一番。
这道护体真元内里分了两层,内层靠近人的那一面极其温暖,暖和得好像冬天被火炉温过的被子,一瞬间便渗入了他的四肢百骸,外层却极冷,酷烈得与大雪山秘境如出一辙。
什么人这样神通广大?
只听有一人在他耳边轻声道:“凝神,你有些急躁,剑意的攻击性太强了,会刺激到此地罡风,收敛些。”
严争鸣微微一侧头:“谁?”
那人不答,一段乐声却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
曲调舒展而悠然,好像一场春雪后,天气毫无预兆地转暖,衰败的荷塘中凝滞的冰块缓缓化开,掩藏在淤泥中的生命藕断丝连地露出一点细小的端倪,来年的鱼吹开上一季的枯枝败叶,露出波光粼粼的鳞片来。
而千万片荷叶彷如轻解罗裳的美人,追风凝露地缓缓舒展开身体,簇拥着一朵清水洗过的莲花……
严争鸣听不出那是什么乐器,只觉得自己因为程潜而焦躁不安的心安定了些许,周身真元源源不断地在内府流转了几个周天,他深吸一口气,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妥——方才太担心程潜,又被秘境中罡风激起了戾气,剑意险些跌了个境界。
他缓缓地收拢起自己外泄的剑气,秘境中的罡风果然跟着示弱不少,不多时,竟又有平息的趋势。
严争鸣低头给程潜调整了一个姿势,低声道:“多谢……我师弟方才情况不大对,我可能一时有些热血上头。”
乐声余韵依稀,尾音已经停了下来,那人道:“只是区区咒术而已,有解,不必太忧心。”
严争鸣轻轻掰起程潜的脸,十分忧虑地仔细端详了片刻,忽然发现程潜眉心的黑气与那耳朵形状的古怪印记居然一同不见了,除了他的身体越来越烫之外,看不出一点异状了。
“奇怪,”严争鸣心道,“这么一看又不像画魂了。”
他便试探着问道:“不知阁下是否看得出,他中的是哪种咒术?”
那声音不咸不淡地说道:“春秋咒,你们修士好像也叫‘画魂’,传得神乎其神,其实只是雕虫小技而已,不必在意。”
严争鸣眉尖一挑——什么叫做“你们修士”?
严争鸣:“敢问尊驾……”
“我不是什么‘尊驾’,”那声音有些飘渺地说道,仿佛不习惯人的客套口吻,飘渺中又带了几分生硬,“我只是个伴着金莲花所生的花灵而已。”
他说着,一道灰白的影子便在严争鸣面前闪了闪,看不清是男女老少,模模糊糊的,在凛冽的大雪山与越发灿烂的金光中像一只不显眼的蛾子,稍不注意便会忽略他。
严争鸣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知这花灵打算怎么对付他们两个闯入者。
花灵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直来直去地说道:“你不必多心,我之所以出面保下你们两人,也是奉了金莲花之命。”
严争鸣一愣,他虽然时常自负英俊潇洒,但也没有自恋到认为自己能花见花开,心里升起十分的警惕,想道:“这鬼莲花不是要将我们弄去当花肥吧?”
花灵道:“今天的金莲叶是因你而开的,你自然有权利将它取走,跟我来。”
严争鸣:“……”
金莲邀请他将自己的叶子取走?见他要被雪山秘境拍死,还特意派了个花灵护送?
这是白日梦吧?
有道是“上赶着不是买卖”,何况他一向倒霉惯了,坚决不肯相信这种狗屎运能落到自己头上。
严争鸣皱了皱眉,试探道:“这……倒让我受宠若惊了,不必说别人,就是外面那位将大雪山开了个洞的魔修前辈,修为恐怕就在我之上,我何德何能?”
花灵道:“那鬼修修为确实在你之上,但他没这个资格——因为他不是万魔之宗。”
严争鸣:“……劳驾,我也不是。”
花灵道:“大金莲叶子能洗去人间一切罪孽,本身代表一种规则,不是谁修为高就认谁的,它认可的人不论正邪妖魔,必须是能左右一方局势与规则的人,这叫做‘有势’,‘权势’的‘势’,看得出你是个正道修士,或许你本身没有过人之处,但你们这一代人其他大能都死光了,‘势’便落在了你身上,也没什么稀奇的,不必惶恐。”
严争鸣:“……”
虽然听起来好像是矬子里拔将军,但细一想,好像还是真是那样。
童如死后是四圣的时代,眼下,随着尚万年的陨落和卞旭的衰老,四圣的年代已经过去,除魔行动中,天衍处与魇行人九圣两败俱伤,各大门派在十方阵前全都各伤了元气,还真是个山中无老虎,让他这只猴子称大王的时代。
不说别的,他们那么轻易就免了韩渊的死罪,不可能与扶摇而上的扶摇派没关系。
花灵道:“所谓大雪山秘境其实只是北冥海中金莲花自己凝结的保护层,一旦金莲花长出叶子,这个秘境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分崩离析,重新等待下一个在金莲身边聚集的契机,你最好动作快点,拿了金莲叶,自行带着你的师弟离开此地就是,他身上不过一个小小画魂,有了金莲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破解。”
严争鸣总觉得这大雪山金莲叶有点玄乎,于是问道:“恕我愚钝,多嘴问一句,什么叫做‘洗去世间一切罪孽’?好比说有人滥杀无辜,罪孽深重,事情已经做下了,难不成只要有这片叶子,那些死了的人就能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