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遍修真界(121)
洛九江便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与枕霜流一身繁复而华贵的装扮不同,洛九江身上这件比他以往的服饰郑重些,但仍然款式简洁,绣纹精炼,起卧方便。此刻他在台上,这袍子就算正式场合的礼服;而等他下了台往街上一钻,这件衣服也穿得出去,绝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当初挑选礼服时还有个小插曲,司礼捧着衣服图册和布料前来觐见时,恰好是洛九江训练的间隙。他那时整个人被汗水浸得像一尾刚捞上来的鱼,所有心思都放在怎么破去刚刚枕霜流当头点来的一指上,就算司仪神色再殷勤周到,洛九江也没什么精力去挑选花纹和布料。
实际上,他一看到那些繁琐的绣纹、标注和里三层外三层的袍子就垮下了脸,心想这工作可比让师父指点殴打难做。
所以说知徒莫若师,枕霜流一看他神色便知洛九江想些什么。他冷哼一声,大略翻看了司礼献到自己手上的这本,就径直道:“都不合适。”
司礼一下就傻了眼,他心想这可是最全的礼服图谱,怎么可能没有合适的。可他就算心里怀疑,也总不能去问枕霜流“界主您是不是没仔细看啊”。
正当他难为之际,便闻枕霜流吩咐道:“你那些他不喜欢。你们重新设计,照着他身上现在这件去做,简单一点,不用太繁琐,方便一点,不用太华丽。”
司礼把眼睛往因为训练而衣衫破烂的洛九江身上一瞧,差点就泪洒当场。按照枕霜流这个指导思路来说,他们最后就是把礼服制出,好像也就是件漂亮点的便服。
他只好旁侧敲击道:“界主,百鼎会邀天下英雄,少主若是这么穿,恐怕有失身份威仪。”
枕霜流皱了皱眉,却不是被司礼一语点醒,而是嫌他太烦了。他用一种“你怎么还在这儿”的目光瞥了对方一眼,淡淡道:“九江的身份,还用不着从一件袍子上找。”
此时此刻,洛九江站在枕霜流的身后,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明白自己师父那句话里的意思。
枕霜流独有的、阴冷的、磅礴的气势在此刻完全铺散开来,满场宾客将近万人,此刻竟无一人能在这气场之下放松少许,在场诸位俱都下意识绷紧浑身肌肉,庄重严肃,噤口不言。
然而在这慑人气势的最中央,洛九江所感受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意味。
他师父把他唤近了一些,把自己一只枯瘦又干瘪的手按上了他的肩。这双手轻飘飘的,又常年泛着冰冷的温度,可当它落在洛九江身上时,所代表的意义却是沉重又温暖的。
围绕着洛九江的气势依然是枕霜流惯有的阴寒,可它并不带丝毫压迫之意,反而环着洛九江向外扩散,像是一种守护,也像是随时准备着替洛九江张目。
“此乃本座爱徒,”枕霜流沉声道,他声音不大,但那如冬日雪水般寒凉的声音还是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把大家都冻得微微哆嗦,“亦是我灵蛇界少主,洛九江。”
洛九江的威风,确实不用从一件衣服上找。
因为他有他的师父。
所有的壮信立威之举,枕霜流先替他做完了,而灵蛇界主对自己徒儿非凡的重视与保护之意,枕霜流也用态度表现了个十成十。
灵蛇界主以战取天下,凭力慑人心,可当他那令人噤若寒蝉的气势满满铺开,在最中央的洛九江感受到的却是珍惜和爱护。
洛九江的目光渐渐发起怔来,他思考着力量的本源,斟酌着伤害和保护……他想起公仪先生曾提到过的大道……生和死,以及洛九江自己的刀……
台下诸人正山呼少主,而枕霜流侧头看向自己的小徒弟。在这样一个郑重时刻,洛九江的瞳孔竟微微涣散着,右手也下意识地摁上了腰侧的刀柄。
枕霜流微微一愣:这种时刻,常人紧张还来不及呢,九江这是又悟了什么?
第122章 金丹成
洛九江在体味他的“人道”。
他的刀意感悟原本就缘人而起,多番进阶也都凭人而生。
如今他高立台上, 台下诸人都为他成为灵蛇界少主而山呼庆贺;当初他牵住千岭的手踏湖而去, 身前身后, 都如水滴融入海洋,合力的齐鸣中唯有高呼“洛郎”。
这样齐心协力, 众志成城,是人。
他如今衣饰不算繁琐,如今站在枕霜流的身边, 被他师父关切地按着肩膀, 他就是灵蛇界独一无二的少主。而再等一会儿他如游鱼一般跃入台下, 像种子落入泥土一样,整个人投身在人群里, 就又是最自由最平凡的芸芸众生。
这样千变万化, 鱼龙百变, 是人。
而在每种变化的最开端和最尽头, 从甫一落地的呱呱哭叫,到将咽暮气的浑浊眼神;自台下众人此时整齐划一的表现之下, 正生动灵活, 把算盘打得啪啪响的各种心思, 至死地中麻木不仁的喘气活肉, 和山洞一角处堆积的累累白骨。
人之初生, 人之蓬勃,人之奄奄,人之就木。
日升日落, 潮涨潮退,花谢花开,和诞生与死亡。
人的生和死,是两个极端的方向。正如同天地之间,把暗的、沉的、坤气暮暮的拨到最极端是阴;把亮的、清的、乾气昭昭的推到最尽头是阳。
连他师父这样阴冷又诡异的灵力气势全盘放出,都依然能分清要威慑和要保护的对象,那刀所存在的意义,又怎么会只有一个方向,它展现的形式,又怎能只有毁灭和死亡?
“乐之一字,乃是大道所钟。一音能令万物生,一音能令万物死……”恍然之间,公仪先生的这句教导就又出现在洛九江耳畔。
拨弦调音的公仪先生,说乐之一字是大道所钟;自古以来剑修威力更胜其他修士,自然更说剑之一字是大道所钟;同样的问题拿去问阴半死,拿去问谢春残,岂不就是药是大道所钟,弓是大道所钟?
洛九江也觉得,刀之一字,必是大道所钟。
诸人所言俱都是自己眼中所见,心中所得,每个人都没有错。
因为大道所指,是殊途同归!
洛九江仰天长笑,他拔出腰间新得的澄雪,银丝沙鞘横握在少年修长掌中,在此刻竟亮得晃眼。
他这番表现实在与一个“乖乖被师父引上台面介绍的少主”很不相符,有人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来,眼神无声地在洛九江和枕霜流之间飘忽而过。
此时此刻,心思叵测者看见了阴谋,警惕悲观之人联想到易位与逼宫,宽容温和的宾客包容这点少年狂性,而古板守礼之辈则为洛九江这串张扬长笑皱起眉头。
诸人皮囊下埋藏着千百种想法,千百种心思和千百种理解,但不论旁人如何揣测,洛九江永远都是洛九江。
洛九江抬掌击空,他的灵气此刻不要钱般铺陈开来,满宴宾客桌上的酒壶就摇摇摆摆地转了个大圈,像是舞蹈中裙摆极致洒开的一式,也像是一招划了满圆的醉拳。千金不换的美酒借淋漓在每个客人杯中,而放在主座之上整玉雕磨的酒壶,则在空中飞过一道优美弧线,稳稳地落在了洛九江掌心。
他仰头就着壶口饮了一口,随即就把手腕一甩,最香醇动人的酒气倾泻开来,洋洋打湿了他单手持握的宝刀澄雪。
他在请他的爱刀喝酒,一如当日情愿用自己的血给澄雪开锋。
有人迟疑地去碰桌上刚被灵蛇少主倒了酒的杯子,也有人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有人试探地运起灵气防卫,也偶有几个被满座酒气引得兴致大发的狂徒,不管不顾,先敬了洛九江一杯!
洛九江一壶醇酿浇刀以后,振臂摔壶于地,也不拔刀,只双手将澄雪连刀带鞘高擎,畅然语道:“今我有杯酒,赠饮天下诸位,有一刀,奉给人间生杀!”
当那极致的、炫目的白在洛九江掌中绽开时,他仍然未拔出他的刀。
而这一式,本就不必拔刀。
它曾是洛九江刀尖上捧起的那粒白色的种子,是洛九江刀意中属于道源的雏形,它是洛九江在看到了“生”和“死”后的最甘甜的收获,也是此时此刻,在他刀身上响起的最华丽的一曲绝唱。
这一刻,洛九江悟了道源。
这道源是如此的微薄,仅含一丝,独有一点。比不上公仪先生曾捧给他看的那一滴一样丰美,可代表的意义却截然不同。
这不是从什么人手中所继承的,不是靠任何手段算计抢夺的,它完全由洛九江自己领悟,也全然属于他自己。这一丝道源和在世的任何一滴也不同,它不是乾坤,它是——
枕霜流无声地屏住了呼吸。
当初书院中隔空遥遥一眼,那尊望天犼上的道源痕迹未被他辨清,但如今近在眼前的道源气息,他却再也不会错认。
洛九江如今高举的道源,是阴阳。
道源的光芒映照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身上、脸上。它是如此明亮,又是如此惊艳,让人一见之下就觉世间顿失颜色——据说白光是由七彩合成,如今看来竟然很有道理。不然怎么才能解释,这一束白光的圣洁温柔和无与伦比,能令红橙黄紫全部黯然失色,可称天下绝俗的第一光。
青草漫漫从众人脚下长起,拿来布置会场的花藤也像是被催促般争发。此刻杯已满,天正晴,台上的少年沐浴朝阳,年华正好,命轨无声中被拨动,人类所能抵达的尽头于无声中又翻开了一个新的篇章。
而关于这一点,所有人,包括洛九江自己,都尚无察觉。
在场的众位宾客都仿佛得到了某种奇妙的馈赠,经脉如被温养一般舒适,肌肉也像刚舒展过一般畅快。如果有人肯盯着台下的洛族长细看,会发现这个“后起之秀”鬓边白发又重黑了一半,而某几个身怀积年暗伤的修士惊疑地摸摸胸口,感觉丹田突然疼得不像往日厉害。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遇,也近乎于再无法复刻的奇迹。
所有的一切,只因为洛九江领悟的是“生”。
台下几乎不相关的人所收到的施与都这样丰厚,洛九江得到的结果自然就更加繁多。在道源之光亮起的瞬间,洛九江浑身灵力暴涨,丹田几乎扩充了两倍,原本如支流般的经脉骤然开阔如江河,却没让他感受到丝毫疼痛。
灵气在洛九江经脉中潺潺流动,缓缓凝聚,从最浓稠的气体变成具有实态的液体。像是百川终究入海,这些灵液最终也涌入丹田,在这驱策着浑身灵力的尽头,金色的固态正缓缓成型。
是金丹。
从筑基四层大圆满一跃跳上金丹几乎是像个痴人说梦的笑话,然而道源既然在手,世间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昔年握着乾坤道源的异种,能凭一滴道源,由元婴修为跃成现在修士们等级划分的“大乘”还多,那洛九江悟来的一丝道源,就能让他跳过筑基五层的由气化液,也跳过余下里那些漫漫的转化征程。
洛九江睁开眼睛,眼底也有淡淡金色一掠而过。他试探地握了握自己的拳头,那种崭新的、俨然越过一个大台阶的力量正在他身体中缓缓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