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外空间(66)
回房以后,沈晚欲便坐在床上,看着不远处的一个黑色行李箱发呆。
大概以这个颓唐的姿势坐了两个小时,腿很麻,可他不想动。
那个行李箱是孟亦舟的,轮子有破损的擦痕,或许是孟亦舟回乡心切,拖着行李箱急急忙忙穿越机场导致的。
沈晚欲脑海里突然有了画面感,像一部很短的胶片电影。
孟亦舟穿着那身沾着油渍的卫衣,穿过异国他乡,车流人潮,拐进一条脏兮兮的老旧小巷,他走了很长很远的路,穿越风和沙,才得以站在沈晚欲面前。
掉落在枕头边缘的手机的显示屏又亮了,隐约能够分辨发信人来自孟亦舟,沈晚欲没看手机,没有勇气点开,脑子里乱七八糟,思绪从冥想中回归现实,他猜想着短信上会说什么?
【你外婆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见个面,好好谈谈。】
【我想我们不合适。】
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吵闹的声音搅得沈晚欲脑袋剧痛,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囿于一层厚厚的白布底下,在死局里左突右撞。
直到宋丹如敲门的声音响起,沈晚欲才稍稍回神。
宋丹如小心地推开了房门,脸上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轻言轻语地说:“阿欲,来吃饭了。”
宋丹如伺候刘洪艳吃药洗漱到睡下,已经接近八点,铺子里来了客人,宋丹如又忙去忙水果店的生意,直到十点才煮好晚饭。
沈晚欲一点食欲都没有,但他不敢露出太多异常,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干涩的嗓音听起来不那么难听:“我胃口不是很好,不想吃了。”
宋丹如捞起围裙擦了擦手,往房里走了两步:“哪能不吃饭呢,多少吃点吧,妈去给你盛。”
“妈,真不用了,”沈晚欲很烦躁,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要写本子,然后踩着发软酸麻的腿脚,起了身。
宋丹如看得出儿子心情不好,在同学面前出那么大的丑,任谁都难堪:“是不是这个家……让你觉得在同学面前丢脸了?”
沈晚欲翻书包的动作一顿。
宋丹如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揪着满是油渍的围裙,脸上闪过愧疚,她似乎在想合适的措辞,儿子垂头丧气的模样她第一次见。
沈晚欲从小到大都很懂事,甚至过于懂事。但这样的人注定是不快乐的,他很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懂得迁就,他杀死自我,委曲求全。
宋丹如一直都知道,他亏欠儿子太多了,亲情,温暖,物质条件。
宋丹如想起一件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沈晚欲成绩优越,从小到大都是尖子生,中考毕业那年考了文科的市状元,宋丹如为他骄傲,也为他高兴,答应趁暑假这段时间,带他出趟远门。
本来打算出省玩,去看广阔的大海,沈晚欲还从来没见过。宋丹如专门留出一笔两千块的费用。不巧临走前刘洪艳的病情又突然加重,进了医院,买药,做检查,住院,一个星期下来,几乎花光了卡里所有可支配的余额。
家里本就不富裕,再多拿出两千块,实在负担不起。
左思右想后,宋丹如跟沈晚欲商量,等他高考以后再去看海,这次就去邻县。
偏远的小镇没什么好玩的地方,逛来逛去,只有一个年代久远的水上公园。
夏天的草坪上有不少小孩在放风筝,旁边有租借的小摊子。
风筝租借一次八块,可以放十分钟。
沈晚欲挑了最喜欢的一扇,筝面上画着油画,眉目温润的男人手拿着水壶,阳光铺面的小院子种满了海棠花,漂亮温婉的妻子站在男人身后,怀里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奶娃娃。
沈晚欲很喜欢那个风筝,放风筝的时候很小心,拿去还给老板时也很舍不得。
宋丹如见他依依不舍的模样,提议把风筝买下来带回家。可是沈晚欲看了那风筝一眼又一眼,最后抿着嘴唇,乖巧地摇了摇头。
他嫌三十五块太贵了,他怕母亲的心脏病加重,怕外婆需要用钱,他怕这个怕那个,懂事地放弃了旅行途中最微不足道的心动。
想到这些,宋丹如只觉得酸涩涌上眼眶,心里多年来的亏欠也一同袭来,堵在她的嗓子眼。
为人父母,最惭愧的莫过于此。
沈晚欲才十九岁,可他活得像二十九岁,他囿于赚钱,承担家用,照顾外婆,本该纵情肆意的青春却过得灰蒙蒙的。
全部时间都在为那几辆碎银奔波。
沈晚欲打过很多零工,烧烤摊洗盘子,大酒店拖地板,街上发宣传单,他都干过,可他从来没喊过累和苦。
宋丹如咬了咬唇,眼眶有些红:“咱们家条件不好,妈知道,从小到大,妈欠你太多东西了,妈也希望你像别家孩子那样,周末看看电影,打打篮球,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不停地打工,如果可以的话……”
“妈,别说这些,”沈晚欲微微皱眉,“我有点累了。”
宋丹如看见沈晚欲的表情,愧疚地低下了脑袋。
中国式的家庭充满了牺牲感,父母对孩子,亦或是孩子对父母。
孝心让沈晚欲无法坦然接受宋丹如的歉意。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命运”是一条漫长的生命轨迹,他出身在低处,只得拼命踮起脚尖,靠自己看到更广袤的世界,父母不欠他任何东西。
没几分钟,房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宋丹如抬来一个瓷碗,里头装着白菜芋头汤,青椒小炒肉,还有点咸菜,放下碗,她没再说什么,默默关上了房门。
房间恢复如初,沈晚欲饿得没有力气,但他没胃口,也没碰那碗饭,沈晚欲躺倒在床上,想着睡一觉就好了,可周围越安静,他的脑子就越发凌乱。
他无法不去想孟亦舟,无法不去猜想在孟亦舟心里,他是不是已经被除名了。
成熟,冷静,聪明,他伪装了那么久,还是破了功。
沈晚欲烦闷地坐起身,他想抽烟,最好抽万宝路。
那是孟亦舟最喜欢的牌子。
烟草香,还有股淡淡的薄荷味。
他赤脚踩在地上,脚心一片冰凉,打算下楼去外面的小卖部买包烟。
窗帘没拉,窗户大敞,月亮惨白地悬挂在天上。
沈晚欲只看了一眼,往前迈的脚步就顿住了。
街边灯光熄得差不多,独留最中间的那一盏,明暗交接的尽头处站着一个人。
夜色朦胧,孟亦舟背靠着一面斑驳,肮脏的白墙,他的身后是空无一人的长街,无望的黑,浅淡的黄,和他的身影融为一体。
孟亦舟没抽烟,也没玩手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栖身在浓稠的黑夜中,那道身影显得那么孤独,就好像在一个秋风凄凄的夜晚,有人赶了二三十里的路,就为了看一眼爱人亮着灯的窗。
而窗亮不亮,全无关系。
下一秒,孟亦舟似乎察觉到什么,他抬起头,朝这边看过来。
两人一高一低,遥遥相望。
那么远的距离,其实看不清彼此的脸,可沈晚欲仍然看见了孟亦舟的眼底的光亮。
那道目光那么坚定,那么勇敢,仿佛笃定了他会等到他。
沈晚欲想都没想,转身冲出房间。
他跑得很快,脚踩得老旧的楼梯发出吱呀声。
楼梯在摇摇欲坠,他也在摇摇欲坠。
身份,距离,阶级,这些现实存在的东西沉重得像一座山,但是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推着他,撞向那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沈晚欲跑得气喘吁吁,胸腔被空气涨得闷痛,肚子里积攒了一堆话,好奇的,悲伤的,猜测的……我在一定程度上欺骗了你,你会生我气吗?没有坦然告诉你我真正的家庭情况,你现在知道了,会不会后悔跟我在一起?
可真正到了孟亦舟面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孟亦舟不言不语的在沈晚欲家楼底下守了那么久,他那么讲究,那么爱干净的人,忍受着一身腥臭气站在这里,就为了等一个也许会出现,也许不会出现的人。
孟亦舟静静地凝视着由远及近的沈晚欲,灯光下,一只扑火的飞蛾闪进他褐色的眼眸,又在强光下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