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地心引力(81)
他几乎是本能地拒绝:“她要是想被我找到,我早就找到她了。”
池勉大概没想到池羽翅膀硬了,有主意了,还在继续引导他:“我现在手机里就有她的号码,你……”
“我说了不需要!”池羽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情绪激动时控制不太好音量,都吵到了自己,又赶紧压低声音道:“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等池勉出了屋,他立刻把酒店关门上锁,似乎要把不好的想法都暂时搁置在墙外世界似的。他去浴室放了水,冲了个很烫的热水澡,烫得他皮肤发红。
万宇坤笔快得很,这一会儿功夫,已经把速记稿整理出来,发给他和张艾达先看看。
作为记者,本没有义务让受访对象审稿。《锋尚》的特稿,他就是和杂志的所有读者同时看到的。可事事没有那么绝对,这行业毕竟还得靠人情混,万宇坤挺喜欢池羽,只当是还张艾达一个人情。
池羽其实完全不在意对方怎么写的自己,只是急需一件事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于是,他便在浴室里,赤裸身体,举着手机看稿。
短短几百字的内容,万宇坤下笔如有神。采访最后写道,“随心所欲不逾矩,池羽把自由式写在骨子里,是真正的公园玩家。”
池羽不太擅长回应夸奖,看到这里,脸颊微微有点发热。他想,万宇坤写的也不完全正确,这种自由大胆和无拘束,也还是有条件的。在悦恒的开幕比赛里,在四方的滑雪场内,在大山上,他可以肆意施展招数。可下了雪地,走出这银白世界,他仿佛武功被封印,他就丢了那一份勇气,丢了那一点点真。
雾气散去,镜子里浮现出自己的脸。
他在人际关系上总是优柔寡断,该断的关系断不了,该追的人却不去追。究其原因,大概是一直以来,他摸不得章法,只能刻板遵从游戏规则,坚信所有付出皆有回报,所有善意必有回响。可如今,这最后一点可怜的秩序也在眼前崩塌。
他花了二十年的青春,终于换来一个残忍的答案。世界本不公平,也没有任何秩序规则可言。既然他可以在场内随心所欲自由生长,为什么不能在场外,再勇敢一把,再努力一次,放手一搏。
洗过澡后,池羽终于想通了,平静地坐下来,改签机票,提前开始收拾行李,又发短信告知张艾达。
一切做完以后,他给梁牧也发了一条信息:“刚把机票改签了,我可以去。到时候见。”
次日一早,张艾达亲自把车停在他酒店门口,给他发信息。她等着载他去机场飞重庆。
“快出来吧,这次别赶上航班取消了。”
*
周六下午两点,重庆云顶攀岩活动中心。梁牧也匆匆来迟。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北京剪片到下午,赶飞机去广州找池羽,第二天早上再和他一起飞来重庆。在广州落地后,立刻打开手机开始接收信息。
临近活动日期,攀岩活动策划群里面非常热闹。所有人都在问用不用帮忙带水、饮料、纸笔、充电线、延长线等等。按照黄鹤生前告诉周慧慧的愿望,这次攀岩活动的报名费,以及到场人士的捐款会全数捐给他所毕业的贫困小学。捐款的账目明细需要公开,因此准备工作也更加复杂一些。
他也是这场纪念活动的主要筹划人之一,刚刚处理完三个圈了他等他做决定的事项,退回信息主页一看,才看到池羽说自己要来重庆的消息,瞬间头都大了。
他又秒速回复:“那你现在还在广州吗?”
下一条刚打了一个字:“我……”
有葬礼那次的前车之鉴,池羽以为他那意思是想确定自己真的要来,也赶快回复道:“不在啊。我比完赛就回北京了。明天一早飞重庆。”
“……”梁牧也自嘲地笑笑。这事还能赖谁,不还是自己的问题。他只好在机场旁边凑合一晚,也基本上整晚在处理电影细节问题,没怎么睡着。
为了纪念活动,岩馆中午之后就对外关闭。钟彦云双手沾满白色的镁粉,穿着件破了洞的红T恤,绕着几面墙试攀,正全神贯注地做最后的检查。梁牧也看到之后也不禁惊叹一番。
钟彦云在几位朋友的帮助之下,合力复制出了黄鹤在国内国外最喜欢的几条线,难度从V2到V8不等。他的最爱,当然是重庆本地,家门口的水江岩壁的5.12运动攀。除此之外,有阳朔的经典线路,有他生前死磕五天终于攻克的一条线,还有格凸大洞,CMDI墙各一段。国外线里面,泰国甲米的有一条,还有两条,梁牧也一眼认出来,属于加拿大的斯阔米什。
他们在岩馆四座墙壁之内,用各色岩块,重现了一个专属于黄鹤的攀岩小宇宙。
当天下午的活动很简单,想报名的就排好队,每个人选一条线路,爬完之后,再跟大家分享一下自己和黄鹤之间的故事。无论能不能一次性红点,重在参与。
黄鹤的女朋友周慧慧也是攀岩爱好者,由她开始,她选择水江岩壁的那条5.12仰角岩壁,对身材不高的女性攀登者来说是极有挑战的一条线。中途一个大dyno后,她只有一只手挂住了点,可似是黄鹤有在天之灵帮助,她竟然奇迹般地找回抓力和重心,一鼓作气,红点了。
钟彦云选了甲米的一条悬挂线,和他爱人王钰双人一起完成。而钟乐乐甚至都在他妈妈的鼓励之下,象征性地爬了几步,赢得各位叔叔的一致鼓励。
梁牧也看着池羽走进来,对着他笑了笑,隔着人群和他招了招手示意。又是几个月没见,池羽左腿拆了石膏,行动自如了。他穿着短裤,换好攀登鞋,露出左脚踝那道狰狞的伤疤。
只是,自己身边围着不少朋友,都在帮钟彦云拿着名册统筹安排。他一时间也走不开。还好,他看见,郑成岭不忍看池羽落单,从头到尾一直陪在他身边。
郑成岭自己选了在阳朔初见黄鹤时候他俩一起结组爬过的一条线。
爬完,他对着二十几个人,回忆说:“当时,我坐在底下喝口水喘口气的功夫,这小子就到顶了,真的吓我一跳。我问他beta过没有,他说没有beta过,闪攀的。我不信。黄鹤就说,郑哥你看好了,我现在再给你爬一次,用跟上次不同的方式。
“那天,他爬了三次,三次都是不同的路线。我呢,一种都没记住。我今天就用我的方式,解这条线。怎么讲呢,对我来说,攀岩是不断挑战极限,打破固有定义的一项运动,它曾是我的爱好,现在是我的职业,只因为……我有幸遇到了许多许多黄鹤这样的人,向我重新定义我以为的世界里的规则。”
随后,便轮到梁牧也。他选择了斯阔米什较难的一条线。
格凸那次冲坠之后,他身体疲累时右肩就会隐隐疼痛,好像一直没太恢复好。其实早年间,他锁骨受伤那次,胳膊就脱臼过一次。此后,经常右肩扛稳定器架相机或摄像机,也算是职业病。黄鹤本人是个仰角狂魔,臂力可怕,而梁牧也偏偏不想过度使用胳膊,就在非仰角类的里面选了对他来说最有纪念意义的。
助跑,起跳,闪攀到顶。不带摄像机的运动攀,他做得如行云流水般轻巧。
爬完以后,他也回忆了和黄鹤爬这条线时候的事。最后,他说:“《攀》虽然是一格爬CMDI墙的故事,可也是你的故事。我没有机会给你看看这部电影,看看我相机里的你,这可能是我今年最大的遗憾。告别的话……我不多说了,黄鹤,我知道你一直在上面看着呢。”
他环顾四周遍布的仰角线路,笑着补充道:“以后爬每个仰角的时候,我都会抬头看,会想起你。”
轮到了池羽快要上场时,梁牧也终于得空,走到他旁边,主动说:“一会儿活动结束以后,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
池羽以为他是说和郑成岭等所有格凸小分队的人,便答应道:“好。”
梁牧也又低下头来,轻声耳语道:“你……也不是非得爬的。一会儿有自由活动时间,我带你。”毕竟是黄鹤的攀岩宇宙,这里面V2、V3起步,没有纯新手线。他不确定池羽是否想在众目睽睽下做此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