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不乖(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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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弄来的地毯?”
靳寒倾身撑在窗台前,夜灯的光晕把他颀长的身影投射到墙壁上。
裴溪洄报出设计师的名字,“可惜他复刻不出一模一样的颜色了,所以我这块有点色差,不像家里那块好看——”
“家里那块已经烧了。”
靳寒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
话音刚落,视频画面猛然翻转,“咚”地一闷响,裴溪洄的手机掉到了地毯上。
不知过去多久,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几秒钟,他把手机捡起来,对着自己的脸。
靳寒看到一双布满红斑的潮湿双眼。
“为什么要……烧了啊?”
他连问出这句话的底气都没有,声音又虚又低,仿佛在说不回答也没关系。
“不然呢?”靳寒反问他,“你不怎么喜欢它,也不怎么珍惜我。”
“难道我要留着它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我是怎么一年一年把你养大,然后在你不需要我之后就毫不留恋地把我丢掉?”
裴溪洄舌头僵直,哑口无言。
“没事儿,烧了……就烧了,我这儿还有一块盗版的,等以后摆在家里,也一样的。”
他还半跪在地上,低着个脑袋不知道是在劝哥哥还是在劝自己。
“不一样。”靳寒说,“你这块少一只。”
裴溪洄一愣,立刻明白过来:“去年,去年哥也给我印了小猪吗?”
“嗯,你签完离婚协议的第二天,新印好的地毯刚邮寄到家。”
裴溪洄喉头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圈。
“去年我那么气人,不是在冷着你就是在发脾气,哥还……还给我印了小猪吗?”
靳寒默不作声,把手伸出窗外接雨水。
雨水滑过他修长的指尖,就像弟弟含在眼眶里的泪。
裴溪洄忍不住问:“是什么样的小猪呢?”
“烧了,我没拆开看。”
“那不是还有手稿吗?设计师说每一只小猪都是你亲手画的。”
“手稿也烧了。”
裴溪洄心窝酸涩,知道他肯定没烧,就试探着央求:“如果我今年过生日之前,能把哥追回来的话,作为生日礼物,可以把去年的小猪印到我的地毯上吗?”
他以前有多嫌弃这些幼稚的小猪,现在就有多珍惜渴望,这是哥哥的心意,是哥哥给他的一岁一礼,他一年都不想错过。
可靳寒却拒绝得十分干脆。
“不可以,去年的事是过去了,不是不在了,你要记住犯错的代价,才会记住不要再犯错。”
裴溪洄把手伸进头发里揪扯,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藏进沙发缝儿:“可是我今年都改了,我改好了,以后再也不会犯——”
“不会犯?”
靳寒嗤笑,抬眼看向他脖子上的伤。
裴溪洄下意识一缩。
靳寒收回视线,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没再让他脱浴袍,而是说:“手机竖起来,转一圈。”
裴溪洄知道他想看什么,有些臊,但还是举起手机对着房间快速转过一圈,整间客厅显露无遗。
靳寒猜的没错。
裴溪洄那里的装潢设计、家具陈设和他们家简直是一比一复刻,唯一缺少的就是那几张摆在电视柜上的年代久远的合照。
这个裴溪洄无论如何都搞不到,已经被他删得干干净净。
“为什么把茶社装成这样?”靳寒问。
裴溪洄眨巴下眼,长翘的睫毛濡湿成几小撮儿,两颗滚圆湿润的眼睛像小狗一样看着他:“我想回家,哥不让,我就给自己弄了个假的。”
说完发现这话有埋怨的嫌疑,于是赶紧加一句:“没有怨哥的意思,都是我自己活该。哥之前让我回我作妖不回,现在回不去也是我自找的。”
靳寒听完什么都没说,抬眼看向庭院外,廊檐下有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在喝雨水。
“墙上挂的什么?”他问。
“嗯?”裴溪洄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啊,是哥给我做的奖牌。”
看都看到了,就没什么好羞耻的了。
他举着手机给靳寒看那挂满半面墙的奖牌,金色的奖牌上刻着四个字:上学大王。
这是小时候他哥给他做的。
靳寒夸人的方式简单粗暴且始终如一:卖报大王、吃饭大王、睡觉大王、尿床大王、上学大王……不管什么事,只要做得好,统统封为大王。
上学大王的由来,还要说到裴溪洄八岁那年上小学,被哥哥送进一所私立寄宿学校。
老师在校门口广播:“小朋友牵上老师的手,和爸妈说再见,一个礼拜后就可以回家了。”
裴溪洄掰着手指头,数清一礼拜有几天后当场把小书包往背上一甩,他要辍学!
他牵上哥哥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校门,边走边说:“这个学我不要上了,它有点不太好,学校是大怪兽吗?一上来就要把我吃掉,还吃七天,七天之后再吐出来,那我还能要吗?”
靳寒大手一把按住他头顶,把他头给扭向大门口:“能要,不能要就洗洗再要。”
就这样,裴溪洄被迫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没有哥哥的七天,也是他童年里最灰暗的七天。
他一个外乡来的小孩儿,讲话奶声奶气还慢吞吞,每说一句都要皱着眉头琢磨半天。生活自理能力也不是很强,衣服总弄得脏兮兮的,因为挑食能吃的饭很少,每天都站在校门口垫着脚往外张望,边哭鼻子边说哥哥怎么还不来接他。
那些讨人厌的本地大孩子就围着他起哄:“你哥不要你喽!你哥不要你喽!”
这对从小就被当做皮球踢来踢去的小裴来说简直是世界第一可怕的事,他又气又伤心,偏偏还说不过别人,只能躲起来偷偷掉眼泪。
漫长的一周几乎是在眼泪拌饭中熬过去的,靳寒去接他时都吓了一跳。
怎么瘦成这样了?
跟个吃不饱饭的小猫崽似的。
心情瞧着也不怎么好,眼睛里存着泪还在对他强颜欢笑。
靳寒把弟弟抱在怀里,拍着哄着带回家,拿出一周的伙食费给他做了一大桌爱吃的菜。
但裴溪洄只吃了一点点就说饱了,饭后还主动承担起洗碗的工作。
晚上靳寒给他洗完澡,把他抱到床上讲故事,裴溪洄抱着自己的小猪玩偶,把脸搁在猪头上,脸上软乎乎的肉垂下来,被玩偶压得平平扁扁,像一只蓬松暄软的白馒头。
听着听着馒头脸上就挂上两行面条泪。
他低头把脸埋进小猪里,无声地哭。
靳寒叹了口气:“有人在学校欺负你了吗?”
裴溪洄摇头说没有,又问他:“哥哥,供我上学是不是很辛苦?”
“不辛苦。”
裴溪洄不信:“很辛苦的话,还会去接我吗?会不会就把我留在大怪兽肚子里不要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靳寒在他头上呼噜一把:“再辛苦都会去接你,只要我不死都会去接你。”
那时靳寒为了给裴溪洄赚学费已经开始跑船,每次出海都是九死一生的危局,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次送弟弟走了,下次还能不能接他回来。
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裴溪洄没有户口,那家昂贵的寄宿学校还是他花大钱托老朋友找关系才把弟弟塞进去的。
裴溪洄抬头看着哥哥,很用力很用力地看着,看了一会儿,他伸出一只小拳头。
靳寒把他的拳头打开,看到他手心里攥着一把皱巴巴的饭票。
一顿饭用一张票,他手里有十多张。
怪不得瘦成这样,原来是挑食不肯吃饭。
可下一秒,裴溪洄却哭着说:“我知道哥哥很辛苦,我不吃很多的饭了,一天吃一顿就饱了,省下来的都给哥哥,哥哥别不要崽崽,好不好?”
他边说边用两只小手紧紧抱住哥哥,泪水大股大股往外流,那么明亮单纯的一双眼睛,却装着远超过他这个年龄可以负担的无助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