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38)
“你的老师很负责任,我们不要让她难做。放学了我去接你好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白缘山的声音难得地柔和。
黎容沉默了片刻,说:“没有,我等一下就下去。”
“乖。”
黎容挂了电话,他的头发还是湿的,出门前得先把头发吹干了。没等他弄好,电话又响了,他以为是李湛或者白缘山来催他,有些不高兴,谁知接起来却是个陌生的声音。
对方听了他说“你好”,立刻问:“是黎容吗?”
黎容耐着性子回答:“是,您哪位?”
“我是你舅舅,大舅舅,我们之前在酒店见过一次,你想起来了吗?”
黎容“哦”了一声儿,仍是客客气气地问:“有事吗?”
黎靖和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急躁:“白先生是不是不在家?我现在去白家接你,你赶紧出来。靖云惹恼了白先生,白先生对她下手了,你不能再待在白家。”
黎容一时没听懂,以为他指的的离婚这件事,紧接着就听他说:“你妈妈,你妈妈她死了!”
你妈妈,你妈妈她死了——
黎容抓着听筒立在那儿,耳朵里听着黎靖和的话,整个人异常冷静,冷静到他自己都在猜想,正常情况下这时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这十几年来,白太太这个母亲的角色当得实在失败,甚至黎容有时都会想,白太太当年为什么非要生下他,白太太从未有一天将自己当做他的母亲。黎容觉得白太太自己都是个孩子,到处找人宠着、捧着,没人纵着她的时候她就自己想方设法的,非要过高兴了不可,完全不顾及任何人。黎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需要白太太这个母亲,她唯一赐给他的好运,就是将他带到了白缘山面前。
然而此刻,冷静了许久,他分明还是感到了一股怅然,无来由的,让他站在自己住了许久的家里,忽然觉得茫然、孤独了起来。
从前带他的保姆总逼他叫白太太妈妈,他不愿意,说自己不要妈妈,现在他真正地没有妈妈了。
“你说是谁,谁下的手?”黎容重复地问道。
唯一的小妹突然身亡,即使生前再有怎样的矛盾,黎靖和也还是显出了痛苦的情绪,略带一点嘶吼道:“是白缘山!”
黎容直接挂了电话,他的手用力地按在听筒上,好半天才卸了力。
03
黎靖和原本是打电话找白缘山,没想到黎容接了电话,更没想到他能二话不说就把电话给挂了,反应过来之后连续回拨了好几次,都没人接,更是怒火中烧,顺手将手机砸到墙根底下,冲妻子大吼:“我才出去多久,我叫你看好她看好她,你呢?你都干了什么!你把她害死了,你满意了?!”
“我哪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知道?她跑去找黎容,你放她走的,你会不知道?她原本都乖乖签了离婚协议了,这婚事咱们要不起!”黎靖和想起小妹被他关起来签离婚协议时和他透的底牌,不由得焦躁地走来走去,“这是捅了逆鳞了!我就知道,事情哪能这样干,这就是报应!你也是……你们一个二个的……”
黎太太看着自己的丈夫,被他的怒火吓住,却真正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总要想出个办法。”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你倒是知道来问问我了?有什么用!”黎靖和大骂一顿,颓然地支着额头,将凌乱的头发胡乱拨到一边,“……黎容的抚养权我们得要过来,不能把他留在白缘山身边。”
“要得过来吗?不是说白先生挺喜欢他?”
黎靖和痛苦道:“这才是真正要命的事情……靖云啊!”他深重地叹了一口气,“黎容压根儿不信我的话,还得找白缘山谈。我就不信,他敢……”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出口,因为实在难以启齿,更因为黎靖和也没有任何把握。再荒唐,做也做了,白先生那样的人若是真不在乎这份脸面,他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虽说黎家与黎容完全没有任何情感基础,但他毕竟还是黎家的人,是黎家唯一的外孙。更何况如今他牵扯到白缘山身上,背地里藏着这样辛秘的丑闻,白缘山是个商人,他可以无所谓,黎家却是根正苗红的政治世家,黎靖和不敢不慎重。
“黎容这孩子……不行,我还得想办法见他一面。”
别说黎靖和了,此时等在白家门外的李湛也急了眼,等了半天黎容也没出来,怎么按门铃都没用,里面的人像是听不见似的。
听不见还算是好的,最怕里面根本就没人。
李湛跟白缘山联系,白缘山说黎容从后门出去了,叫他先回去,不必再管这事儿。
“谢谢你。”白缘山平静地道着谢,李湛却觉得他的声音竟有些疲惫,不知是否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他望了一眼白家精致的建筑,转身上车,开了没多久,阴沉的天终于下起雨来。
仿佛只是顷刻间,风雨晦暝,如大厦将倾。
第四十三章
01+02
黎容没有走远,在一片窄窄的屋檐底下避雨。白缘山开车一路找过去,很快找到了他,轻轻按两下喇叭。黎容抬眼看过来,却不动,白缘山只好把车停在路边。雨下得很大,他脱了外套,几步走到黎容跟前,把外套撑到黎容脑袋上,说:“跟我回去。”
“回哪儿?”
雨太大了,黎容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白缘山顿了一会儿,说:“回家。”
“我没有家。”黎容没有抬头,声音被漫天的雨声掩盖得七七八八,然而白缘山还是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我本来就没有家,现在更没有了。”
白缘山从不知道黎容对“家”这个概念有这样清晰的想法,他想抱住他,无奈腾不出手来,只好说:“我还在,黎容,跟我回去。”
这雨太大了,即使在屋檐下,薄薄的外套还是很快就湿了一层。黎容终于拔起头来,仰着脸跟他对视。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瞬间,白缘山觉得他马上要哭了,那表情很明显,但黎容没哭,他伸手捧着白缘山的脸侧,问:“你是谁?”
“是我的爸爸,是我的继父,还是别的人?”
白缘山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黎容也看着他,眼睛里似是蒙着一层柔润的光,他说:“我的妈妈不想当我的妈妈,我的爸爸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可是都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有爸爸妈妈,我只有你……可是……可是你也不想要我,你为什么要让我叫你爸爸?如果你根本不想当我的爸爸,为什么要让我叫你爸爸!”
比起黎容,白缘山的表情实在够不上哀痛两个字,他极少将情绪流露在外——不论任何时刻,好像合该他一身刚强,百毒不侵。他把外套披到黎容身上裹住他,趁机错过黎容的眼睛,这才哑声说:“我没有不要你,黎容……我们回家。”说完安抚地吻了吻黎容的额头,没有再理会黎容的情绪崩溃,直接把他整个儿抱起来,一路抱进车里,往座位里一塞,皮垫子上立刻蹭了一滩水。他自己大半个身子还在外头淋雨,要起身绕到驾驶座去,却被人勾着脖子不放。
黎容整个人微微地发着抖,死死抓住白缘山的衣领,像失去意识前本能地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白缘山又亲了亲他,干脆顺着他的意坐进车里,任人攀在自己身上,不曾想黎容忽地抬头,压着他的脖子亲了上去。
他的手很冰,嘴唇也很冰,整个人像是冻得不行,动作僵硬而莽撞,落在白缘山身上,却轻得还没有外头的风大。他亲得毫无章法,似乎只是胡乱地用柔软的嘴唇去贴白缘山的面颊,白缘山搂着他,偶尔以温柔的回应来安抚他,耐心等他慢慢平静下来。
“你都湿透了,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黎容摇摇头,把脸埋进白缘山的肩窝里,不肯动。
白缘山拿手指搓了搓他湿润的发丝,声音低沉:“没有别人,我陪着你,哪里也不去,你要听话。”
黎容的身体急剧地起伏了一下,将温热的气息一股脑喷到白缘山脖子上:“我不听!”
白缘山眉头都要拧起来。
白太太一死,黎容彻底丧失了所有的安全感,他难受、不安,愈发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逼到男人面前。这样的行径简直是在耍疯作怪,没有任何的道理可言,但他就是不讲道理,没有谁教过他道理。
外头雨势不减,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车窗玻璃上,蜿蜒出密密麻麻的水痕,而在风雨隔绝的车厢里,两人紧密地贴着,但心思明显不在一处,甚至暗地里隐隐形成对峙。
白缘山是沉默的,在大多数时候,他的沉默可算作是一种不露声色的胁迫,足以叫人心惊肉跳,自失声势。而怀里的这个人简直如同滚刀肉一般,一面依赖着他壮大自己的底气,一面又逼他妥协。他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再没人比白缘山更清楚。
白缘山手里捏着黎容的后颈肉,不言不语捏了半晌,忽然笑了,仿佛所谓的对峙从未存在过,他呢喃着问:“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抢你吗?”
“黎家……哦,就是刚刚给你打电话的那个舅舅,好歹是你的外家。他还通知了许世清,呵,你不是去他们家住过吗,相处得怎么样,嗯?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哪有人不要你,黎容,谁都想要你。”
黎容慢慢坐起来,面色发白,手仍旧紧紧拽着白缘山的衣服。
这次轮到白缘山压着他的脖子吻他,只在他唇上印了一下,然后说:“……都怕我带坏你。”
黎容盯着白缘山的眼睛,嘴唇微动,隐约是“爸爸”两个字,但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来。
“叫爸爸也没用,他们跟你有实实在在的血缘关系,我可没有。”白缘山探身从前头拿出一份文件袋丢给黎容,示意他打开看。
黎容手指头发颤,拆文件的动作慢腾腾的,白缘山也不急,就低头看着他,帮他把额边垂落下来的湿头发拨到耳后。
文件夹里有几张书面证明材料,黎容看了一眼,慢慢屏住呼吸,把户口本打开看,上面分明写着“白黎容”三个字。
黎容整个人都凝固住了,他以为是离婚协议,从此白缘山跟他再没有任何关系,但没想到……
没想到白太太一死,白缘山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他冠上了自己的姓。
“你……”
白缘山伸手揉他的耳廓,车厢里非常昏暗,他的面容像是隐匿在墨色里,不甚清晰,然而黎容仍然能透过模糊的轮廓看到他脸上的微笑,永远含着那么一种内敛而强硬的气势,道:“你是我的。”
03
黎容到底稚嫩,这样的话于他来说简直没法儿听,听进去一点就像碰着了火星一般,即刻能噼里啪啦烧起一片,耳朵也烧热了,心也烧烫了,不安分地跳动起来,鼓动着浑身的血脉往不知名的方向狂涌,只余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需要去看看她吗?”黎容微微侧过视线,问得很艰涩。
白缘山将人耳朵捏得通红,见他偏过头去,以为他不喜欢这样,这才终于舍得放手,说:“不用,我会处理好。”
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黎容接着问:“怎么死的?”
“车祸,就在昨天晚上,我本来想处理好了再告诉你。”说到这里,白缘山便不愿再多说,“黎靖和倒是动作快,他怎么跟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