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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飞机(79)

作者:潭石 时间:2018-11-13 23:23 标签:破镜重圆

  “才40岁,太可惜了,电视上看着一表人才的,”说话的人啧了一声,“这得对家庭造成多大打击啊。”
  “听说刚二婚不久,唉……”
  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终止了前面的两人关于这件事的讨论。
  汤君赫觉得握着自己手指的那只手骤然缩紧,他的手指几乎要被捏断了,他转过头看杨煊,杨煊还是闭着眼睛,额角凸起一条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突突地跳动着。
  润城被这场猝不及防的暴雨席卷,街道上的雨水翻滚着涌入下水道,排水落后的老城区内,马路上的积水已经漫过小腿。连续几天的暴雨让这座小城的交通系统几近瘫痪,街上仅有的零星几辆车正趟着水艰难行驶。
  陈兴冒着雨来了,他头发上滴着水,跟在后面给他们俩撑伞,自己淋在外面:“快点,快上车!”
  车载广播上的所有当地频道都在播放杨成川遇难事件的新闻:“17日晚八点,副市长杨成川在得知蒙县突发泥石流灾害后,于第一时间亲临一线组织抢险救援工作,而就在蒙县居民安全撤离受灾地区之后,年仅40岁的副市长杨成川突遭当地小范围泥石流爆发,被山上滚落的一块山石砸中头部,当场陷入重度昏迷。目前,杨副市长正在医院紧急抢救当中,记者将会持续跟踪报道此事。据统计,这场泥石流已造成蒙县13人死亡,25人重伤,目前受灾地区全部居民已安全迁出。据防汛办相关负责人介绍,本次降水覆盖面广,局部强度大,各区县……”
  杨成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生命会以这种方式终结。那天是自主招生复试的时间,汤君赫翘了考试,汤小年把所有的怒火和怨气都集中在他身上,疯了似的让他把儿子还给他。
  “你那个宝贝儿子是同性恋!”杨成川一怒之下朝她喝道。
  汤小年愣了一下,随即以高他几度的声调骂回去:“杨成川你疯了吧,他是我儿子,他也是你儿子!”
  “你看看你养出了一个什么好儿子!”杨成川说完走进书房,重重地摔上门,坐到木沙发上心烦意乱地抽烟,耳朵里除了瓢泼大雨打在窗户上的噼啪声,就是汤小年在外面聒噪的骂声。
  杨成川几经克制才没把事情的真相吐露出来,事实上在杨煊带着汤君赫离开的那天,他就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杨煊和汤君赫离开坐实了他们“同性恋”的事实,这件事情太荒唐了,杨成川难以置信的同时怒火中烧,比收到那条短信时还要愤怒百倍。本想将这件事情告诉汤小年,但汤小年当晚几近崩溃的神情让他难以开口,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劝慰她,说杨煊只是要带着君赫出去玩几天,不会出事,让她别太冲动。
  杨成川到底是一家之主,他不能跟汤小年一起变成崩溃的疯子,一家里总得有一个冷静清醒的人。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见识过的场面也不少,处理事情的情商还是有的。劝完汤小年,他强自冷静下来,捋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打算先将这件事瞒过汤小年,把兄弟俩劝回来,从头到脚地狠抽一顿,再把杨煊亲自押到国外。至于汤君赫,这次他非要找个心理医生过来,里里外外地给他治一遍!
  如果下个周这两人还没回来,他非得亲自去国外把他俩拎回来,真是荒唐至极!
  听着汤小年在门外的骂声,杨成川狠狠地抽了几下烟,然后掏出手机给几天前打过来的那个座机号拨了回去,依旧是占线。他按捺住火气,翻出手机上的短信界面,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怒火,强自镇静地给杨煊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所有的内容都为一个主题服务——赶紧回来,别胡闹了!
  杨成川刚将短信发出去,市防汛办的负责人突然来了电话:“杨副,蒙县出大事了,丰原山突然爆发了泥石流,山下那个村全给淹了砸了!”
  杨成川当即意识到大事不好,表情一肃,问道:“死人了没?”
  “死了,唉……现在已知的死了三个,具体数字还没统计出来,现在正组织村民往外撤出……”
  “我马上赶过去。”杨成川立即站起来掐了烟,披上一件西服,领带也没来得及打,司机也顾不上叫,冒着雨就到车库里开车。
  润城多雨,防汛工作一直都是重中之重,今年上面将这个重任交给了他,这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也将是他日后升迁的重要一步。现在蒙县泥石流造成伤亡,他这个总督察无论如何也逃脱不过事后追责,他得在第一时间赶过去补救。
  事实上那天他去到蒙县之后,救灾抢险工作已经组织得差不多了,泥石流已经爆发过一轮,雨势也小了一些。电视台有记者过来采访,为了追求现场感,他们就站在一片泥泞的山脚下进行采访。杨成川先是总结了抢险工作的进程,又反思了防汛工作的不到位,最后保证会厘清事件责任,安抚好受难家庭,做好善后工作。短短几句话将事情概述得清晰有力,杨成川在镜头前的表述能力向来稳妥。
  但就在接受完采访的几分钟之内,杨成川刚想将防汛办负责人叫过来痛骂一顿,第二轮泥石流突然在他身后爆发,在他还未意识到头顶危险的时候,就被一块从山顶滚落下来的山石砸得失去了意识。
  ***
  重症监护病房里安静得犹如一片死寂,杨成川吊着最后一口气等着他的两个儿子回来。他的呼吸微弱到几近停止,但心跳还在勉力维持着,一天前医生已经宣告了他脑死亡的消息,停止了抢救工作。
  脑死亡,意味着杨成川已经无法感知到外界的任何变化,此刻他像一棵被暴雨砸垮的植物,毫无意识地等着呼吸终止的那一刻。
  杨煊疾步走进病房,汤君赫在后面跟着进来。神情憔悴的汤小年伸手拉过汤君赫,叹了口气。杨成川的秘书退后一步,给走过来的杨煊让路。
  以往意气风发的杨成川此刻脸上带着呼吸机,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以此维持着他奄奄一息的生命。杨煊走过去,俯身看着病床上的人。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人渣杨成川吗?杨成川明明要比病床上的这人高一些,壮一些,可是这具虚弱的身体上顶着的这张脸又的确是杨成川,他看了十七年,不会认错自己的爸爸。
  杨成川紧闭着双眼,就好像已经死了一样,只有旁边的心电图机在在滴滴地响着,显示着他身上的最后一丝生命迹象。
  杨煊咽了咽喉咙,伸手握住杨成川的手,手臂上凸起的青筋暴露着此刻他内心翻滚着又被压抑下去的情绪。
  他对着杨成川低声叫了一声“爸”,声音已经哑得不像他了。
  杨成川已经失去意识了,他感知不到周围的变化,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可是在杨煊喊了这一声“爸”之后,他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双眼,涣散的瞳孔看向杨煊,好像突然要活过来了一样。
  杨煊猛地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医生,哑声道:“他的眼睛……”
  医生也注意到杨成川睁开眼,靠过来扒开他的瞳孔看,随即无能无力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没有影像,睁眼只是无意识地条件反射。
  “爸……”杨煊又叫了一声,杨成川这次却没有任何反应。
  杨煊盯着他半阖的眼睛看了半晌,终于无力地垂下头,缓缓地在病床边半跪下来,额头贴着杨成川冰凉的手。他的头深埋着,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哭了。
  杨成川涣散的瞳孔已经动不了了,他睁眼的方向面向着床尾的汤君赫,他的心跳越来越微弱,可是还不肯停止,好像还在等着什么。
  见惯了生老病死的医生实在不忍心,看着汤君赫提醒道:“叫一声‘爸’吧,他在等着。”
  汤君赫微凸的喉结动了一下,但两片嘴唇却紧闭着,抿成了一条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肯叫他一声“爸”。
  “叫吧,”汤小年别过脸,“让他安心走。”
  汤君赫垂下眼睛,他的拳头紧攥着,不住地抖,短短的指甲陷进了手心里,却还是一声也不吭。
  汤小年伸手拍他的手臂:“你就叫一声。”
  汤君赫几不可见地摇了一下头,他比当年的汤小年还要倔。
  “滴——”的一声长响打破了空气中的一片死寂,心电图机的屏幕上拉出一条直直的线,杨成川的最后一口气也断了。
  十几年前他就试探着从汤君赫口中讨到一声“爸爸”,但直到生命终止的这一秒,到底他也没等来这一声。


第七十七章
  润城的雨势终于小了下来,关于这场伤亡数十人的泥石流灾害一时引起了全国上下的关注,杨成川临死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在电视上轮番播放,铺天盖地的报道都在哀悼他的英年早逝。
  “英年早逝!副市长杨成川因医治无效逝世 享年40岁”
  “只身赴前线组织泥石流抢险救援 副市长杨成川不幸罹难 ”
  “润城副市长抢险遭遇泥石流不幸遇难 生前仍记挂灾难善后工作”
  ……
  留给杨煊脆弱的时间并不多,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上再无人依靠,他很快就强打起精神,应付前来采访的媒体、好心慰问的来客,还有各种待办的繁琐程序。对着媒体,他说了数十遍的“不接受采访,抱歉”,对着来客,他说了不下百遍的“谢谢”。
  他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那样,跟汤小年划清了彼此应该承担的责任,陌生而客套地商量各种后事。自打汤小年搬来这个家里,他们从来都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这么多话。
  他那副因为闲散而看上去总有些吊儿郎当的肩膀,陡然间平直地像是能背负起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
  杨成川被医护人员推出病房,汤小年却并没有跟着跑过去。她坐到病房外的椅子上,头埋在圈起来的手臂里。
  汤君赫蹲在她旁边,叫了她一声“妈妈”,他以为她哭了。
  “这里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去让陈兴把你先送回去,”汤小年抬起头,她看上去有些憔悴,但脸上却没有哭意,她转身去翻自己包里的手机,“我给他打个电话,你先去楼下等着。”没等汤君赫开口,她就抬高声音催道,“快去啊,耽误了这么多天的课,你还想不想高考了?”
  汤君赫只能起身朝楼下走,下到二楼时,突然有记者扛着摄像机过来采访,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请问杨副市长那晚出门前在家里做什么?”
  “杨副市长平时关心你的学习和生活吗?”
  汤君赫对着黑洞洞的镜头愣了一下,随即转身朝一侧走,想要避开媒体的采访。但记者很快跑着跟上来:“麻烦您配合一下采访,这对杨副市长也是一种悼念。”见汤君赫只是低头朝前走,她试图跑上前拉他的胳膊。
  汤君赫想找一个卫生间躲进去,走到走廊中段的时候,正撞上了在二楼办理手续的杨煊。杨煊看了一眼扛着机器的记者,抓过汤君赫的胳膊朝楼梯口走,脸上挂着霜一样冷漠:“不接受采访,抱歉。”
  “他是个好市长,应该也是个好父亲吧?”记者不死心地争取道,“我们会做成一个专题报道,以后会成为很珍贵的影像资料。”
  “不需要。”杨煊冷淡地从唇间吐出这三个字,看上去拒人千里之外,然后拉着汤君赫的手腕快步走下了楼梯。
  不知是因为他眉目间缀着显而易见的戾气,还是因为他语气中的冷漠加重了那种抵触的态度,那个女记者跟着跑到医院门口,便没再跟上来。
  摆脱了记者,杨煊短暂地卸下了冷漠的防备,浑身上下又写满了消沉和颓唐。他松开汤君赫的手腕,手插进兜里摸索了一圈,没摸到烟,这才想起烟全落在了千里之外的酒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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