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7)
“喔。”邱十里倒是被揽乖了,老老实实地跟着他的步子。
时湛阳忽然转了话题,“ナナ,一会进到屋里,我要做一些比较凶的事情,必须今晚做完,”他咬着烟嘴深吸两口,又长长地呼出口气,“你如果不想看,就叫邵三他们带你去隔壁屋看电视,这几位都是很安全的人,你想先睡觉也可以,办完事我去找你。”
时湛阳叮嘱完毕,就在和室门口处把邱十里撂下,自己坐回了方才饮酒的矮几,清酒和杯盘已被撤下,换上了温热的茶,“人都来齐了?”他淡淡地抬起眼。
事先被他交代镇场的板寸中年叫做老K,是个相当靠谱的忠仆,时湛阳一个眼神,他就懂得要做什么。此时,他一扬手,除去在酒桌旁正襟危坐的众人之外,在外看守的也进了屋,确切地说,是被押了进来。
房门立刻阖上,发出稳重的声响,时湛阳看见邱十里还是没走,就那么站在最后,明明挨着墙,却不往上靠,和家里那位老大不小却从无正形的二弟完全不同,始终腰身笔挺。
时湛阳有点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确定,关于他接下来要在这个孩子面前做的事。他迅速把目光从邱十里身上挪开,想再点雪茄的手也放下了,有小弟在的室内场合,他要求自己尽量少制造一些二手烟。
“少主,都来齐了!”老K正坐,颔首道。
“好。”时湛阳点点头,扫过每一张脸,“我记得,昨天我说过,我家小弟要过生日,这地方要清场。”他尤其盯着在外看守的那十来位,与在屋里介绍给邱十里的那些元老不同,他们虽也戴着红色耳钉,但是浅红色,他们在时家看来并不是完全值得信任,“清场的意思,诸位应该都明白吧?我不记得有人问过我说不懂。”
没有人吱声。
时湛阳又问了一遍,“明不明白!”
“明白!”这回倒是异口同声了。
“好。”时湛阳点点头,喝了口茶,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失望至极的神情,方才跟去收拾现场的马仔已经把几只证物袋递上来了,他拆开一个,拎出一把注射枪来,“哈哈,我真是没想到啊,有人认识它吗?”
死寂一片。
时湛阳撂下枪杆,又拆开一个袋子,一部卫星电话被他不高不低地举在手里,“这个呢?加过密,有人知道怎么解开密码,用它和下家通话吗?”
老K率先道:“少主,我不知道。”
众人受了引领,纷纷又把身子坐直了些,“不知道”的回答层层叠叠响起来。
“喂,都多大人了,还七嘴八舌的,”时湛阳忽然笑了,不紧不慢地摆弄着手里的机器,“可我好像大概知道?江口组很厉害,有一套自己的密码系统,幸好有组员证的号码,对应着随便算一算,还蛮好猜的,”他的口气好比小学老师般富有耐心,“哎呀,我猜对了。”
他呷了口那杯狭山茶,一个数字接一个数字地按起密码,卫星电话解锁,尾部红灯亮起。
“我现在可以和下家好好聊一聊,这位江口组的新任干部——久贺先生到底给出了什么天大的好处,让你这样大胆,在我家弟生日上撒野,”时湛阳淡淡道,“或者是真的太笨蛋?怎么连看门的工作做不好,反而把野狗都放到自己家门里了!”
老K适时道:“现在站出来,当面和少主解释,从轻处理,被少主揪出来——”
“哎,老K,不要从轻,”时湛阳摆摆手,“对小偷,对叛徒,都没有从轻这一说。”他把这部电话从里到外翻了个遍,只找到两个号码终端,一个定位在日本,一个定位在旧金山。
他拨通了旧金山的那个,不出所料,无人接听,下面也没有响动,看来江口组埋在这里的人还没有蠢到那种地步。
“衣服都脱了。”时湛阳简单道,把持续拨号的电话放在几案上。
老K深知这里面的意思,事实上他经历过多次这种局面,脱衣服倒是次要,关键是搜身,现在谁如果不脱,或是直接夺门而逃,会被时家追杀一辈子。他带头把上下都脱干净,只留内裤和袜子,又把所有口袋里的东西全都翻出来,依次摆在面前的地板上,衣物也叠得平平整整,薄薄贴在地面上,不留任何藏东西的空间。
“麻烦诸位互相监督了。少主也不想这样。”老K抬高音量道。
能在这里坐着的,也都不是愣头青,不少人在老K发话的时候就已经收拾完毕,动作稍慢的也已经进入了叠衣服的阶段,这是难得表忠心的机会,谁都想抓住,谁也都想快快看到内鬼的下场。
时湛阳并没有盯着这群裸体男女不放的兴趣,看了邱十里几眼,对上他稍有懵懂又稍有惊诧的眼神。邱十里好像不敢往别处瞧,只敢把目光钉在自己大哥的脸上,而时湛阳心中不无苦涩——他自己都很讨厌现在这个样子的自己,他又还能指望什么呢?
令他感到安慰的是,至少邱十里这家伙没有傻乎乎地也跟着脱。
“来吧,都互相看一看。”时湛阳又拨了一次号。
地板上放了许多部手机,都还是没有动静,连亮都没亮。
时湛阳站起来,目光一寸寸地落,半晌,他开口,“三井,麻烦你把裤子拿起来,抖一抖。”
那位三井是被他派在外面看守的头头,以前是他爸的人,年纪已经不小了,内裤勒出了一圈横肉,此时那横肉都在颤,“少主……”他把指头抠进自己的大腿,低头道。
“八仔,你帮帮他。”时湛阳显得格外平静,他审慎地看着那一片地面。
坐在三井身边的八仔立刻麻利地动了手,提起裤脚,随着他的抖动,一个屏幕正在闪动的圆形小片滑了出来,看起来像是老式计步器,可谁都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三井的冷汗不断冒下来,把他润得像一头离了水的大鲶鱼。
时湛阳道:“接电话啊,大家都在等你。”
三井剧烈颤抖着,把终端拿起来,放在自己的耳边。
时湛阳年轻又干脆的声音从听筒传来,“红色耳钉已经不适合你了吧。”
“……少主!我——”
“你自己割下来,不要只割耳垂,要连耳根一起,我顺便把它们和久贺先生的右手一起寄回给江口雀,就当儿童节礼物了。今天五月五,就是日本的儿童节吧?”
这次聚会,只有守卫带了枪,没有人被允许带刀,老K去到后厨,取了一把极其锋利的,递到三井手中。
“割完之后……少主,”三井瞪了刀刃几眼,殷切地把眼抬起来,磕磕绊绊地说着他带日语口音的中文,“我家里还有老母,还有妻子、妹妹,四个小孩子都还没有长大,我……”
“割完之后当然是杀你。”时湛阳的回答简单得有点冷酷,好像在反问,死了再割岂不是不疼了,他又补充道,“家人那边你不用担心,他们会一辈子相信你是光荣地死于公务,你的母亲会被很好地养老,妻子会得到一大笔钱,足够她当一辈子贵妇人了,小孩子也会被送去最好的学校读书,摊上这样一个父亲,他们已经够倒霉的了。”
老K调侃般提醒道:“前提是你自己动手,三井,都到最后了,能不能男人一点。”
时湛阳没有否认这话。他正暗中看着邱十里的脸,没有变煞白,也没有惊恐,只是嘴唇已经咬上了——邱十里猫咪似的眯起眼,看着三井,似乎在观察他的抉择,悲悯的成分则被倏然冲淡。
三井如木头一般钉坐了数分钟之久,最后他要求在一扇屏风后进行自戕。时湛阳没拒绝,只是让好几个心腹一块过去,围着他看。
几声痛苦到扭曲的嚎叫过后,两片血淋淋的耳朵被从屏风后丢了出来,紧接着,又是刀刃刺破血肉的声响,屏风雪白的绸缎表面,刹那间被点上殷红的血花。
“办完了。”老K从屏风后走出来。
“嗯,辛苦大家,今晚多了不少委屈,”时湛阳柔和地看着部下们,他们都是习以为常的模样,炯炯等着他的后文,这让时湛阳得到了一种诡异却有效的安心,“把衣服都穿好,回家休息吧。”
“少主辛苦!”众人默契得很,纷纷起身穿衣,迅速得如同行军。
时湛阳点点头,心无旁骛地穿过他们,走到邱十里身前。
他这才发觉,自家小弟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紧紧靠在墙上,手指都被自己给掐白了。
“走吧?”时湛阳压制住内心那种恐怖的空洞感,扯出一个微笑。他对邱十里的笑,一直都是真的,可他此刻却怕它变假——不是怕邱十里说假,他是怕到这地步之前,那真就不自觉成了假的。
邱十里没有说话,只是跟在他身后,还拉住了他的手腕。时湛阳低头看,袖口的血迹干掉后呈现出黑色,五根白手指,执着地缠在上面。
“今天太晚了,不知道江口组还有没有下一步行动,我带你去公司睡,房间不大,可能要挤一挤,但是很干净,”时湛阳看向前路,他们已经出了庭院,已经有手下自觉地跑去开车了,他们只需走到车前,“ナナ还没有去过咱们家里的公司呢,超高一栋楼,很气派的。”
“兄上,我为什么要去家里的公司?”邱十里忽然问,咬链子的小狗似的,和时湛阳微微拗着劲儿,把他重心往后扯。
时湛阳愣了一下,“因为你以后……可能要在那里工作?你要帮我,如果你愿意的话。”
“对啊,就是这个道理。我愿意。”邱十里立刻道,声音里有股莽莽的少年气。
“哈哈,我知道ナナ一定愿意。”时湛阳拉开车门,让邱十里进去。邱十里则把他朝往里面用力推,看他坐好,自己才往里挤,让他往左边挪挪,给自己腾地方。
紧接着,邱十里一把关上车门。
“去公司。”时湛阳对司机说。
“我今天学习到了很多,”邱十里又一次抓住时湛阳的手腕,怕他逃似的用了两只手,抓得他都有点疼了,口气也是分外严肃,“我以后如果想帮到大哥,那些就都是必须学会的,包括怎么处理叛徒也是。我觉得你的方法非常高效,非常有震慑力,对待他的家人,也做到了仁义。”
时湛阳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这话题来得太快,他又想抽烟了,忍下来,他才说,“可能还有更好的办法,这样还是太残忍了,不是吗?”
“可是兄上也是要不断学习的,兄上现在只会这样办,办得很好,你平时又不会对好人做这些事。”邱十里认真地阐述着他的逻辑,“所以你不要感到自责,也不用担心……”他眨了眨眼,亮晶晶的,“不用担心我会怕你。我不会怕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的。”
时湛阳低下头,看着打火机上的金色狮子,默默笑。这是邱十里用压岁钱给他买的。
邱十里见他这样,又大声道:“我不是被动接受,我是主动吸收。你要认真听,听明白我的意思!”
他说得一板一眼,煞有介事,时湛阳本想继续一笑而过,可却猛然发觉,自己的确把每个字都仔细听了进去。他还是笑了,由衷地,他去揉邱十里的头发,发丝顺滑地陷入他的指缝,“我听啦,我都能背住。我弟弟什么时候变成哲学家了。”
邱十里皱眉盯他,盯出他的诚恳,便也笑了,重重点着头,却打起哈欠来,“哥哥,”他揉了揉眼睛,说道,“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时湛阳继续呼噜小弟的乱毛,好像这是一种缺氧后的自我修整行为,他的确从中得到了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