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记(62)
座钟枪响了12点的钟声, 人们发出欢呼,舞厅里下起了香槟雨。傅云琛脑海里闪过很多人的面孔:胡阿绣,秦三,寇勋,崔二,金四水,小徐,郭长林,郭炎……以及面目模糊的父母。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人死了,曾经的仇恨也烟消云散了。世事易变,北洋政府并不能长久。guo民党,共chan党势力发展迅猛,日本人在东北又蠢蠢欲动,郭昊天和张崇岳之间也不会偃旗息鼓……
傅云琛新年的愿望很简单,希望明年今日,他还有机会站在鸿意楼守岁。
1923年1月1日,张崇岳订购的军/火顺利到岗。虽然先前张崇岳将这船军火转让给郭长林。但郭长林已死,那封转让书也已作废。
美国军/火商只认张崇岳,不认什么郭督理。郭昊天无奈,只得让顾真去请张崇岳。而号称腿脚不便的张崇岳,便神清气爽地到码头去迎接军火的到来。他这一来,郭昊天的地位变得十分尴尬。
堂堂郭督理,竟只是个不中用的傀儡。那天后,郭昊天安分守己,心甘情愿地装聋作哑,吃喝玩乐,蛰伏不出了。
而同一天,广州发布《我国国民党宣言》。
这份宣言是公开发表的,远在陵城的郭昊天也在报纸上读到了这份宣言。郭昊天很同意孙文的话,国内目前的状况难成大器,内忧外患,迟早还要出大乱子。
顾真见他有点兴趣,便趁机偷偷塞了几份《民报》。因为暂时奈何不了张崇岳,又劝解不了傅云琛,郭昊天便移心去研究起孙文的理论去了。
年前的两月,大家相安无事,互不干涉,没想到大风大浪之后,竟有点岁月静好。
大年三十,各家各户都忙着准备年夜饭,准备守岁。鸿意楼难得的门庭冷清。
傅云琛没什么客人,便提出,“今天过节,咱们提前歇业吧。”
服务生和舞小姐们自然乐得早点回家去,大家收拾妥当,挨个向傅云琛道新年好。傅云琛作为老板自然不会怠慢,人手一个大红包,让大家过个肥年。
当人都走完后,傅云琛最后一个关灯关门。他望着幽暗的一楼大厅,竟有种曲终人散的错觉。
傅云琛站在大街上,不知何去何从。这时,街对面一辆轿车按响了喇叭。一个卫兵在驾驶室向傅云琛敬礼。
傅云琛认得那个卫兵,也认得那辆车,是张崇岳的车。
两个月前,张崇岳曾邀请傅云琛同他一起过年,傅云琛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没想到,张崇岳真的派人来接他了。
张公馆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红彤彤的,大老远就能看见两片红光,像夜色中盛放的两朵红玫瑰。
傅云琛被管家迎进门,张崇岳并不在家。管家说,张崇岳去军营慰问了,可能要在那边与军同乐。
傅云琛疑惑道,“那他叫我来做什么?”
管家道,“按照惯例,每年三十,将军都会到部队和将士们一起吃年夜饭。今年不一样,将军说他只在部队上吃一点意思意思,还是要回来吃饭的。”
傅云琛问,“何副官也去了吗?”
管家让傅云琛坐下休息,给他倒了一杯茶,“何副官前几天告假回北京啦,他可是有家室的。”
傅云琛瞧管家也四十来岁了好奇道,“那您呢?”
管家笑道,“我把老婆孩子接来了。将军身边不能缺人啊。我还有一堆下人要管,走不开。”
傅云琛吹了吹热茶,心道,真被张崇岳说中了,都是有家有室的,还真就只剩下他们俩孤家寡人。他不由得想起郭昊天,不知道今年郭府会怎么过年。郭晓婉应该是要去景峰家的,几个姨太太兴许也要回娘家,那不是只剩下夫人和郭昊天了?
傅云琛想了一阵,便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想了。郭家如何和他再无关系了,何必自寻烦恼。
然而,傅云琛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他没猜中一件事,那就是郭昊天派了顾真去邀傅云琛回家吃饭。因为上一回松井一郎的事,曹奎便怕了傅云琛,不敢轻易去见他。于是很多活都落到了顾真头上。
顾真到的迟了一些,鸿意楼已经人去楼空,傅云琛也不在家里。
顾真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实话实说,他谎称傅云琛被赵玉强请到家里吃年夜饭。郭昊天虽然满心失落,但也勉强接纳了这个说辞。
“督理,回家去吧。夫人刚才就打电话来催了。”
郭昊天蔫了吧唧的,早没了往日的神气。
“顾秘书,你晚上去哪吃饭?”
顾真笑道,“回宿舍啊。”
郭昊天看他孤零零的,竟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同情来。
“来我府上过年吧。”
“这……可是宿舍里还有几个外地兄弟……”
郭昊天大方道,“都叫上吧。张崇岳在部队里耍威风,恩威并施。我也学学,你把还留在宿舍里的士官们都叫上,去我府上过年!”
顾真高兴道,“成啊!”
晚上7点左右的时候,风尘仆仆的张崇岳赶回了家。
傅云琛正坐在沙发上逗猫玩,黑猫蜷在他怀里,任他搓揉,还伸出舌头去舔傅云琛的下巴。
“这小畜生果然是个贱骨头。”张崇岳笑容可掬的走了进来,“吃我的,住我的,却只给你碰。”说着张崇岳伸手要去拍猫头,小虎却用屁股对着他。
“你看看,是不是小畜生!”张崇岳想去抽猫屁股,却一巴掌拍到傅云琛大腿上。
再看小虎,早就窜没了影儿。
傅云琛皱眉道,“你这么大力气干什么。”
张崇岳知道那一巴掌估计拍疼了傅云琛,大惊小怪地帮他揉,“还疼吗?”
傅云琛被他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把张崇岳的手推开,尴尬起身道,“……开饭吧,大家都等了你一晚上了。”
张崇岳看了看自己的手,笑着轻轻握拳,喊道,“管家,开饭!”
壁炉里燃着火,留声机里唱着歌。张崇岳和傅云琛面对面坐着。桌上摆满了菜。
原本,傅云琛以为府里的其他人会跟他们一起吃年夜饭,没想到管家带着其他下人们在后厨的小厅里吃。大厅里只有张崇岳和傅云琛两个人。
所谓亲疏有别,等级分明。傅云琛恍惚地想,这一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张崇岳倒不觉得冷清,他见傅云琛不动筷子,便问道,“怎么了?菜不合胃口?”
傅云琛摇了摇头,“这么多菜,吃不完。”
张崇岳不以为然,“过年么,总得丰盛热闹。”他开了瓶红酒,为彼此都斟上一点。
“祝——”张崇岳举杯助兴,话到嘴边,停了片刻,看着傅云琛,“祝什么?”
傅云琛举杯道,“祝国泰民安。”
张崇岳接着道,“祝天下太平。”
傅云琛笑说,“祝鸿意楼蒸蒸日上。”
张崇岳又接下一句,“祝我张崇岳步步高升。”
“你还想升到哪里去?”傅云琛笑他贪心不足。
张崇岳抿了一口酒,道,“能升到上头,坐镇家中,指挥千军万马。我不想直接带兵打仗了。”
傅云琛侥幸道,“不会打仗的。”
张崇岳叹息道,“我不喜欢打仗。但不打仗就圈不了地,掌不了权。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啊。你知道么?每年在军队吃年夜饭,同桌的人都会少啊。”张崇岳第一次在傅云琛面前露出这种失落的表情。他又连喝了好几杯酒,脸上微微涨红,有了点醉意。
“去年,总理说让我来陵城。我不想来,又想来。不想来,是不愿意做小人做恶人,不想错过在北京高升的机会。想来,是想找个人。”张崇岳醉酒话多,他摇晃着酒杯,“十五年啦,我经常想,那个小恩人还在不在了。会不会饿死了,病死了?会不会早就离开了陵城,跟我一样当兵去了?”
傅云琛听到唠叨,一点儿也不觉得烦。他仿佛也回到了小时候,回忆起有妈的日子。
“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知恩图报。我没想到老天爷对我这么好,让我一找就把你找到了!”
张崇岳透过玻璃杯眯起一只眼睛看倒影中傅云琛,“你不仅好好活着,还出类拔萃,百里挑一。”
“傅云琛,我曾经骗过你,害过你。恩将仇报。你还记仇吗?”
傅云琛抬起头来,认真道,“我记仇的。”
张崇岳一愣,惊奇道,“你真记仇啊。那你还肯继续理我。”
傅云琛缓缓道,“我记仇,也记恩。你是害过我,可你也救过我。至少,松井一郎那件事,你是真心想救我。”
张崇岳忽然笑出了声,他用这笑声掩饰内心的悸动,“我那时是傻了,竟没有多想,中了松井一郎的圈套,让你笑话了。你竟然还信我有真心。”
傅云琛却道,“越是傻,越是真心。”
张崇岳一改往常的混不吝,竟捂脸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傅云琛觉得喋喋不休的张崇岳非常可爱,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假象。虽然张崇岳平时嬉皮笑脸,满嘴跑火车,油腔滑调,又爱耍流氓。可一旦他认真起来,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张崇岳笑得直喘气。傅云琛问他笑什么。
张崇岳终于停下来,仍挡不住满脸笑意,“第一次有人夸我有真心。他们一般不这么说我。”
傅云琛好奇道,“那说什么?”
张崇岳捏着嗓子道,“她们啊,一般说,‘你这个死没良心的’!”
傅云琛知他在学他那班红颜知己们,脸色愠怒,竟有些醋意。
“可偏偏在他们心里,你既不是死的,也不是没良心,是个好良配。你不要辜负了别人的心意。”
张崇岳领悟了他的意思,耍赖道,“我不要其他良配,我要你这个良配。”
傅云琛幽幽道,“鸳鸯成双对。我俩配不了。”
“你怕我不真心么?!所以不肯跟我?”张崇岳一拍桌子,竟起了莽气。他往常都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往东没人敢往西。偏偏傅云琛总是跟他较劲。他使了那么多坏招、手腕,像个阴谋家似的算计他,害他,又像个慈善家似的救他,爱护他。一开始张崇岳是有点逗弄的意思,可越往后,他越是投入,竟没法抽身,深陷其中了。
傅云琛为什么就是不信他的话?太气人了!
“……什么跟不跟!”傅云琛想我一个大男人,谈什么跟不跟。他这一句骂出来,脸竟然涨红了。
张崇岳眼神迷离。仗着酒劲,他越过桌子,来到傅云琛面前,朝傅云琛狠狠一瞪。傅云琛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他见张崇岳有些醉态,恐怕要耍酒疯了。
这边,张崇岳还没干什么,傅云琛却叫了一声。竟然是小虎在傅云琛小腿上抓了一把。小虎咪呜咪呜的,叫的很着急,看起来是想抓张崇岳,却抓错了人。
“小畜生,你不想活了!”张崇岳作势要掏枪,傅云琛拦下他道,“就是抓了一下。”
“不行!上去给我看看。这小东西不晓得有没有染病,不能马虎。我那儿有医疗箱。”张崇岳二话不说,拽着傅云琛就往二楼跑。
傅云琛觉得张崇岳小题大做,简直是个人来疯。
张崇岳把傅云琛拉进卧室,让他坐到床上,然后从柜子里拿出医疗箱。
傅云琛刚要起身,就被张崇岳又按了回去。
“真没事。”
张崇岳蹲在地上,不由分说一把脱掉傅云琛的鞋子,把他的脚放在膝盖上。
傅云琛着急道,“唉,你小腿伤刚好了,不能这么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