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下(87)
汤贞是不会提要求的,他对任何人都不会说自己想要什么。但周子轲在他身边,算得上与他最亲近的人,他应该知道他在期盼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艺坛出道十年,曾在巅峰像一轮红日灿烂,发光发热,也曾跌落谷底,在地狱中浮浮沉沉。“汤贞”是真实发生过的传说故事,不能因为神像破碎了,就认为如今的人就没有那个资格去纪念。哪怕汤贞自己都不相信他曾是“汤贞”,身边的人也要扶着他,鼓励他,那到底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不触及过去,当然显得更安全。但岁月还长,汤贞还会生活很久很久,在快乐和幸福中很久很久。周子轲不想他留下什么遗憾,特别是曾让他在生日的夜晚抱着周子轲哭泣的这样无法磨灭的遗憾。
“现在这次机会,比较凑巧,”周子轲抬起头,想了想,对曹老头儿说,“阿贞那个林爷,好像情况不太好。”
“你跟去片场一直陪着?”曹医生问。
“我是制片人,”周子轲闷声说,又故作轻松道,“之前一个月他都恢复得很快,我觉得……应该没问题吧?”
“不会有问题的,”曹医生轻声道,他瞧着子轲眉眼中隐藏不住的担忧,“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联系我。”
曹医生明白,子轲这个孩子早就想清楚他要做什么了,也早就衡量过了,下了决定,他坚信他能够帮助阿贞跨过这道坎儿。
他只是需要一颗定心丸。
《罗马在线》一共要录制二十二期,四期棚内的小周队长人生大考验,录好的两次外景原定剪成四期,现在由广告部小张把子轲在录音棚录制单曲和 Mattias 拍摄广告的影像花絮当做生活片段适当减进去,剪成六期。这么算下来,还有十二期要录。
周子轲开着他那辆超跑,瞧着汤贞坐在副驾驶上,系好了安全带,用笔在纸上勾画。
“你觉得要怎么计划剩下的几期?”周子轲问他。
汤贞呆呆看纸,也不说话。
“最后一期是不是要放纪念短片啊。”周子轲说。
汤贞把纸放在膝盖上,一个字一个字低头在最后一期的空格里写。
周子轲边看路边看他一眼,不小心看到阿贞脖子后面衣领里露出的吻痕。阿贞自己也不知道,还垂着头,把白白一截后脖子露出来。
字写完了,虽然丑了点,阿贞又描了几笔,抬头看他。
“演唱会前的歌友会呢。”周子轲轻声提醒。
阿贞低头又写,有一期要用来放歌友会的。
录了近十年的《罗马在线》节目,到临近结束的关头,反而成了汤贞在 Mattias 最后岁月的直接见证了。
北京距离这次圈定的外景地有点远,开车要十多个小时,主要照顾林导的身体,那边离林汉臣的家近些。
他们中途在路过城市里的兰庄酒店过了一夜。小周先下车去见专门出来迎接的经理一行人,汤贞坐在车里拿齐了自己的水杯和手机,他打开手边储物盒的盖子,突然发现里面有一个薄薄的塑料包装,里面有圆圆的东西。
小周回来了,打开汤贞这边的车门,本来要帮汤贞解安全带,他看见了汤贞找到的那个东西。
“拿出来,”小周说,哄阿贞道,“放口袋里吧,走。”
第二天一早,他们启程了,开四个小时到目的地。汤贞裹着外套,到车里又忍不住睡着了,他脸颊红红的,睡得极沉。周子轲挽起袖子来开车,看得出精神头很足,下了高速收费站才握了握汤贞垂下来的手,叫他醒一醒。
一行人到了剧组预定下榻的酒店。温心在走廊里一见汤贞,就说:“汤贞老师,你在路上又睡啦?”
汤贞也不讲话,用手背揉眼睛,他的长头发散乱在耳边,在夹克外套的帽子上,也没顾得上扎起来。
温心抬起头,无声问子轲:“他知道都有谁来吗?”
周子轲轻轻摇头。
周子轲的酒店套房和汤贞的面对面,并排在走廊尽头。吃中饭的时候,周子轲坐在汤贞套房里的餐桌旁,汤喝了一半,他专注翻手里的剧本,只有阿贞用勺子舀给他饭的时候他才张嘴吃上一口。这剧本是林汉臣在阿贞出事前一个月寄到公司的,据说林汉臣那时候也在住院,所以剧本里许多特定符号,用来代指省略的内容,旁的人也看不懂,只有编剧自己经常合作的人才明白。
但剧情梗概周子轲还是能了解:一位重症病人在临死之际回到了家乡小镇,体会到生活的原本。这大概是林汉臣在病床上有感而发,创作出来,想要小汤去演绎的故事。但汤贞那会儿同样缠绵病榻,他的病情还一直对外努力隐瞒着,怪不得郭小莉会认为不合适。
“你看看吧。”周子轲把剧本合上,拿给坐在身边的阿贞。
没想到阿贞的手一颤,好像被突然丢过来的剧本烫到了。
周子轲搂过阿贞的腰,把他又在怀里抱着。他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和阿贞这么亲昵,只要这么亲昵就可以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做。
“我,”阿贞抬起头,双手珍重地握着宝贵的剧本,他看周子轲,“我记不住台词……”
他好像怕周子轲会对他失望似的,所以他都不敢翻开,甚至于不敢尝试。
“你林爷给你写的剧本,”周子轲低头说,看他,“不想看看吗?”
汤贞听了这话,眼睛睁大了一点,看小周的脸。小周应该不会骗他。汤贞又低下头,把剧本放在膝盖上,认真去分辨剧本封面上的手写字迹。
“小汤,哪里写的不好,有不合情理的地方,打电话给我来讨论一下吧。林爷。”
汤贞抬起头,又去看小周。汤贞又低下头。真的是林爷的字。
温心午休之后过来了,因为林汉臣导演的助手来电话,说老爷子已经从家里出发了,半小时之后就到。另外乔贺老师和常代玉老师的班机也快到了——温心挺喜欢常姐这个人,对乔贺老师印象也很不错,没想到两个人正好乘同一趟班机过来,温心正好儿两个人一块儿接到。
子轲中午没睡,坐在阳台上一直打电话,温心听着,好像是在和朱经理商量什么学院书系出版的事情。温心走到卧室门口,发现门没有锁,她轻轻敲了敲门,悄声问:“汤贞老师?”
周子轲听见身后动静,发现是温心来了。温心从卧室里出来,走到阳台门外告诉子轲,她现在要赶去机场接机,褚老师和江老师也快到了:“我刚才去里面看了一眼,汤贞老师侧躺在被窝里,居然在偷偷看剧本。他也不出声,我一进去他就把剧本藏起来了,好像很怕被我看到。”
“你去吧。”周子轲对她说。
温心转身离开了。
周子轲穿上夹克外套,也要出门。他推开卧室的门,里头灯没开,有点暗,他走进去。到了床前,被子里头鼓起一团,周子轲弯下腰,伸手掀开了一点儿被角,他低下头,在阿贞湿漉漉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又亲一口。
林汉臣住了那么久的医院,好不容易能出个远门了。他穿着件亚麻色的马夹,戴了顶同样色彩的圆礼帽,把他没有几根的头发全挡住。
老人家乍一见到阳光,心情很好,一路上和身边的助手说话,说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共工之死》,小汤才八岁。“不会再有那样的孩子了,”林导嘴里念着,“我们都没把他带好,都没带好……”
助手在旁边说:“老爷子啊,咱们马上就到酒店了,见着人了,有话到时候说嘛。”
剧组要下榻的酒店就在前方。林汉臣伸长了脖子,眼睛在花镜后面朝远处望。
酒店门外,一个年轻人穿着黑色夹克,在周围人的陪伴下站在那里,像是来迎接他的。
“这不是……”林汉臣以为自己看错了,“嘉兰剧院的少东家吗?”
“人家啊,现在是东家啦!”助手在旁边笑道。
第186章 日出 5
从中午到傍晚, 陆陆续续人都到了。嘉兰剧院的朱经理虽人在北京, 没能亲自到场, 但派了贴身秘书和一支团队过来, 专程帮助剧院年轻的老板周子轲招呼这个局面。少爷不擅长人情往来, 很可能会头疼。
当地的兰庄酒店早在数日前就开始为今日晚宴做准备。周子轲乘电梯上楼,安排好了医生团队为林导做了检查,也就没别的事需要他操心了。他走回汤贞的套房里,一进去, 发现套房里灯黑的。
推开卧室的门, 门边一盏小壁灯被他按亮了。
汤贞还在被窝里蜷缩着, 剧本搂在怀里, 长头发蓄在身后, 还在睡。周子轲这么远远看着他,好像是看着剧本睡着了。
灯关上, 周子轲把门轻轻带上了。
晚宴是接风洗尘用的, 也是为这个限期半个月的剧组搞一个见面会。大大小小演员、编导、剧组人员,安排了近十桌。周子轲没穿他的棒球外套, 是穿衬衫下楼的。刚走到宴会厅门口, 就看见温心正抓着亚星公司广告部的小张唠唠叨叨的。
小张是这次短片《此夜绵绵》的剪辑助理。小张低头揪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格子衬衫,对温心认真讲:“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衬衫了!”
祁禄就在晚宴会场里面,就站在乔贺身边, 乔贺不知道低头和祁禄说了什么,祁禄听了就点头,还把两只手合起来贴在脸颊边, 大概是告诉乔贺,有人正睡觉的意思。
周子轲走到祁禄身边。
乔贺看到他,立刻把手伸过来了,尊敬称呼道:“周先生。”
周子轲上次见乔贺还是在汤贞的疗养院里,而上上次,是在巴黎三个人的小饭桌上。
他握了一下乔贺的手,并不是例行公事,而是他听朱叔叔说,乔贺接到这次的邀请什么话都没有说就答应了,是第一个答应的,而乔贺原本还有些其他的工作。“叫我周子轲就行了。”他说。
乔贺有些意外,立刻点头。
祁禄抬起头,看看比他高半个头的乔贺老师,又看看比他高半个头的周子轲。
“汤贞现在还在休息?”乔贺问。
“他有点累,”周子轲轻声说,转过身看了看会场内部其他人,和乔贺站在一块儿,“明天再下来。”
乔贺点头。
正逢温心陪着常代玉进来了,给常代玉引座位。温心年轻,却穿着古板的套裙,常代玉倒穿了件罂粟红色的秋装外套。远远的也能听到温心的声音:“常姐,你瘦了好多!外套好漂亮哦!”
常代玉心花怒放的,朝周子轲和乔贺站的方向无意中瞥过来一眼。昔日玉女明星,至今仍有风韵。
席位多,也自由,大家随意去坐。常代玉叫温心别到处忙了,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话,因为整个剧组就她一个女演员,来了很孤单。
温心脱掉外套,在旁边坐下了,也在会场内扫视一圈,惊讶道:“真的诶,朱经理就请了常姐一个女演员来?”
“本来呢,不应该只有我一个女演员的,”常代玉对温心道,努力摆个很严肃的表情,“毕竟你们家汤贞老师这些年合作过的女明星那么多。”
“对啊,”温心纳闷道,“那她们人都哪儿去了?”
“都跑了呀。”常代玉说到这儿,忍不住就笑出声了。
乔贺独自一人坐在常代玉她们隔壁那桌,时不时有剧组其他人前来寒暄,乔贺至今仍不擅长这种交际场合,只和熟悉的老朋友笑笑,说几句话。也经常能听到隔壁桌传来的两位女士的笑声。乔贺偶尔看看她们,那是与他无关的另一种生活:她们好像总有开心事。
陈赞来了,重量级的大腕儿,在新西兰度假这段时间,他的胡须留长了,以前整个人怎么看怎么像个皇帝,现在倒很有艺术范儿,显得放浪形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