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吻逆时差(9)
但奚和光之前不怕他,现在就更不怕他,反正他也不会坑自己——要坑自己早就坑了,那会儿他整天喝酒喝的神志不清,把他拉去干什么他都不会反抗,还用等到现在?
他这两年几乎入不敷出,温饱都成问题,不弹琴,他发现自己除了会写曲之外什么都不会,去教小孩子,哪怕只是教理论,他也有案底在身,家长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去给别人洗盘子,他倒也不是不能干,但是他总不能一辈子都洗盘子吧?
这两年他几乎每次失眠都是因为这个——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儿,所有人都会有的焦虑在他身上放大了无数倍,从天上跌下来,才知道现实是这么难的。
现在有人想帮他赚钱,他没道理把人家拒之门外,根据他之前对齐陆的了解,他可能带自己见的不是朋友,而是合伙人,之后两个人应该也会有间接或者直接的合作。
想到这里,奚和光心里最后一点顾虑也没了,他说:“好,我去哪儿找你?”
齐陆发给他一个餐厅地址,离公司不远,让他下了班之后再来就行。
下班之前,奚和光给官城发了个短信,和他说晚上和同事约饭,官城回了个好,没再多问,奚和光竟然不自觉松了一口气,松完了,他心想,奇怪,自己松什么气,难不成还怕官城问吗?切。
他去赴了齐陆的饭局,发现齐陆把女朋友也带来了,还有几个男的,奚和光不认识,他在这种场合有点放不开,好在齐陆的女朋友也是个交际花性格,几句话就把气氛搞得热络起来。
原来她现在除了正在播的那部网剧,还有另外一个作品在拍,据说也很有爆相,现在想找个人写片尾曲叫她来唱,要求就是洗脑好听,能唱成街歌才好,可找了人写来写去都嫌不够满意,她把这事儿和齐陆说了,齐陆就想到了奚和光,条件很简单,挂他的名,市场价两万块,等发了歌版税会有分成。
奚和光一口答应。
他说自己戒了酒不能喝,齐陆也没强迫,说正好自己最近养生不喝酒。既然不喝酒,饭局就结束的很快,只一个小时出头,齐陆就叫大家散了。
奚和光喝了不少鲜榨果汁,第一个走出来去了洗手间,方便完了,他站在镜子前前洗手,突然觉得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儿的眼皮居然又开始狂跳起来。
他拿湿漉漉的手指压了压眼皮,并没注意自己身边走过来一个男人,过了几秒,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镜子,发现那个男人也在看着镜子。
两个人都在看着镜子里的彼此,奚和光下意识后退一步,身边的男人转过身来,正对着他。
男人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是觉得很疑惑,他拉长了声音,慢慢地说:“奚和光,怎么又是你?”
奚和光的声音小的不能再小,低着头说:“图哥。”
郑图听了想也没想,扬起手一个耳光打了下来。
这一下打得实在是太重了,奚和光当时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鼻子里痒痒的,下意识伸手一摸,手指上全是血。
郑图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拖到墙角,砰地一声摔了过去,奚和光勉强扶着墙站稳,鼻血仍是不断流下来。
他伸出手紧紧掐着奚和光的脖子,眼看着奚和光因为呼吸不畅开始挣扎,却没有放手的意思。
奚和光眼前一片模糊,两只手无力地攥着他的手腕,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失去意识之前,脖子上的手终于松开了。
他难受地捂着脖子急喘,生理性的眼泪溢了出来,低着头不住咳嗽。
“不好意思,没忍住。”郑图拿手背拍了拍他的脸,“下次见了我跑快点,别让我一不小心真把你弄死了,我看你现在也是废人一个,活着的没几个看得上你,就别让死人失望了,这年头赚钱不容易,我给你指条明路,你要是实在不知道干什么,可以考虑去当鸭,我肯定叫朋友去捧场。”
他理了理自己的西装,若无其事地走了,奚和光捂着鼻子慢慢地走到了洗手池前,呆立半晌,刚一低头,鼻血马上涌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洁白的陶瓷池面上。
第8章
四年前的奚和光十七岁,最大的烦恼是睡不够,他的世界里只有三种颜色,黑色白色和金色,黑白两色是琴键,金色是太阳。
神爱世人,他是被偏爱的那个,太阳永远照耀着他,人间破碎凋零,他总被轻轻放过。
官明霖给他讲帕格尼尼多舛的命运,他捧着脸听,听完了伸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对官明霖说:“老师,我要吃桃子。”
官明霖无奈地摸摸他的头,把桃子放在他手心,他咬一口,很甜,甜的理所应当。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姐姐在那边哭得泣不成声,叫他回家,告诉他父母出了车祸。
ICU进出都要换衣服消毒,奚和光很讨厌这套程序,他已经有预感离别在即,多一秒钟都是浪费。
见到昏迷的父母,姐姐比他先哭出来,他马上就知道自己不能哭得比姐姐更大声,咬着牙保持冷静,攥着姐姐的手安慰她没事的,从病房里出来,姐姐抱着他哭到无力站稳,他紧紧回抱姐姐,脑袋里被海浪冲刷来,冲刷去。
医生说得很清楚,很难救过来,基本挺不过一周,双侧额涅急性硬膜下水肿,双侧额涅脑挫裂伤,弥漫性轴承性损伤……医生一个个名词列出来,他沉默地点头,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官明霖轻轻拍拍他肩膀,他几乎快要窒息。
官城实在不忍心,拉着他手腕带他出门,他把眼泪擦干净,呆呆地看着地面,一晃神就是一场生离死别。
遗体告别仪式是他十七岁最后一次穿西装,黑色的西装,黑色的衬衫,那天雨很大,一切结束后他没有打伞就出了门,脸上一直热热的,眼泪是两道涓涓细流,混着雨水一起切割了一个人的一生,被偏爱的那个他一去不回头,被时光的洪流卷走,他站在这端看自己的残影,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想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好特别的,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死去的灵魂游荡漂浮,总有一天他也会死,这么想着,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少年彻底没了踪影。
官明霖和官城想留下来陪他,他肿着眼睛说没关系,自己陪姐姐待一段时间,过段时间会主动联系他们。
姐姐难过到食不下咽,他去厨房开火做饭,一顿饭下来手上能多五六道伤口,手臂上热油烫的伤好几天都不好,他觉得疼了就站在水龙头边拿凉水冲冲,冲完了继续给自己找活干,不能闲下来,闲下来就是一片黑,西装的黑,棺材的黑,晕厥前的黑。
姐姐的男朋友郑图经常会来家里,奚和光觉得好像对方比自己更会安慰人。
过了几天,郑图实在是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他走了,奚和光只好伸出两只伤痕累累的手去攥着姐姐的手,罕见地叫了她的名字,“奚文心。”
姐姐抬头,他板起的脸突然露出了笑容,黑白分明的眼珠像覆了一层琉璃做的膜,“没什么,叫你一下。”
看到他的手,姐姐的眼泪又要往下掉,奚和光故意叹气,“你是真的爱哭。”
姐姐抱着他,眼泪沁进他柔软的短袖,他摸摸姐姐的头发,突然说:“他们说如果家里有两个孩子,很大概率都是一个好看,一个不好看,但是我们俩都好看,你觉得谁是抱回来的。”
姐姐在他肩膀上拍一下。“你乱说什么啊。”
“奚文心,以后我就不管你叫姐姐了。”奚和光说:“你一点也没有做姐姐的样子,比我大四岁还这么爱哭,你觉得呢?”
姐姐随手抽了两张纸,把眼泪擦干净,摸了摸他的脸说:“我觉得不好。”
“为什么。”
姐姐看着他,沉默半晌,温柔的杏眼里水光淋漓,似乎奚和光就是她在世上唯一的寄托。
那一晚奚和光睡得很不好,总是做梦,好像又梦到了小时候,他躺在小小的摇篮里,头顶的玩具哗啦啦地响,他跟着摇篮晃动,晃来晃去,晃不到尽头,醒来时反倒比睡前要累。
第二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说起来这位客人他们姐弟两个都很熟悉,是爸妈认识很多年、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名叫张山昆,从前经常会来家里周末小聚,奚和光知道他非常有钱,似乎背景也很复杂,但是每次见了面,他都笑呵呵的,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在奚和光十岁生日的时候还送了他一台施威坦钢琴。
出事后,他人在国外一时赶不回来,直到爸妈临终前一天他才出面,葬礼上他帮着跑前跑后,还没忘抽空和他们说了股权继承的事情。
奚和光的爸爸是一家通讯科技公司的大股东,现在人没了,股份自然由他们姐弟两个继承,公司章程也明确规定了自然人死亡之后,其股东身份可以被继承人继承,但是需要开一个股东大会,如果有股东不同意继承,需要购买他们的股权,而且公司章程还有一个规定,只有一名继承人可以成为股东,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继承事宜需要处理。
张山昆也是股东之一,和他们说事情有点麻烦,董事会那边似乎有点内部矛盾,他们的爸妈不在了,自己不能看着两个孩子吃亏,特意上门带了他们走,说去找个熟识的律师,好好了解一下事情应当怎么办。
他们两个和这个张山昆实在是认识的太久了,况且他说的也是事实,姐弟两个谁也没有起疑心,简单收拾一下,只带了家里的钥匙和手机,就上了他的车。
张山昆的车开了很久,奚和光越看旁边的建筑越眼生,张山昆还有心思给他解释,说别看这里安静人少,地皮已经炒到天价云云,奚文心似乎十分疲倦,一直靠在奚和光的肩头没有说话。
楼越来越矮,树木越来越多,张山昆带着他们来到一处雅致开阔的中式庭院前,说今天约了在律师家里谈。
进了房间,有人过来倒茶,张山昆微微放松了身体坐在椅子上,和他们聊起了家常。
对方是长辈,今天又是为了他们的事情赶来的,姐弟两个哪怕再没心情聊天,也强撑着回应,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聊了十几分钟,张山昆接到了一个电话,对面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点点头,说知道了。挂了电话,他话锋一转,问奚和光知不知道平时他爸爸会把重要的账目和文件放在哪里。
这问题问的太失水准,他大可随便找个借口,换个方式套话,但只这么十几分钟,他耐心已经耗尽,也觉得这年纪尚小的姐弟两个还不需要他费什么心思。
奚和光还差一岁就成年,但他几乎是在钢琴前度过他的少年时代的,家里人宠他,他不感兴趣的事,没人强迫他多看一眼,他连自己家里资产到底有多少都不清楚,更不会关心自己爸爸放东西的习惯,而奚文心常年在国外留学,这次还是因为放假才比奚和光早回来,知道的比他多一点也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