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比扬卡的孩子们(5)
“不,如果是尤莉娅,我就直接把普利亚科夫打得一个星期不能来上学了。”
“因为我不是你真正的弟弟,所以你不帮我。”
“也不是。”瓦西里侧过头看着菲利克,即使坐着,他还是比菲利克高,“如果你是我的弟弟,我也会说一模一样的话。”
菲利克皱起眉,瓦西里冲他眨眨眼,站起来,离开了看台,顺着楼梯两级两级地往下跳,消失在更衣室里。菲利克冲泳池翻了个白眼,碰巧普利亚科夫从水里爬上来了,看见了他,眯起眼睛。菲利克抓起毛巾,飞快溜走。
随着游泳锦标赛临近,菲利克就没什么机会见到瓦西里了。瓦西里早就不陪菲利克一起上学,也不再参加游泳队的常规训练,学校给这位种子选手找来私人教练,安排了额外的训练,寄望他能在锦标赛上拿个奖牌。瓦西里瞒住了父母,并且指示菲利克和他串供,要是安德罗索夫少校问起,就说他去上德语课了。
瓦西里和体操队姑娘的传言就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流出来的,安娜·阿里耶娃,第一总局第五部门一位分析员的女儿,妈妈是罗马尼亚人。菲利克是从尤莉娅那里听说这件事的,妹妹用左右手模拟两人互相亲吻的样子,边说边咯咯笑,就像人们讲起在冰上滑跤的愚蠢小狗一样。菲利克跟着笑了笑,心里略微有点不对劲,不能算是难受,更像是揉进了一根小尖刺,害他坐立不安但又摸不到伤口。他原本猜想这是因为嫉妒,毕竟学校里每个男孩都偷偷幻想过和体操队的女孩恋爱,但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没人能和他讨论这个难题,父亲肯定不行,尤莉娅只会嘲笑他,菲利克只好把这根刺也藏起来,埋到比那张东德士兵照片更深的地方。
菲利克独来独往,游泳队里来了几个新的一年级男生,怯怯地向他示好,他假装没留意到,那几个男孩很快就放弃了他,去讨好别的高年级学生了。除了瓦西里之外,菲利克在学校里没有多少朋友,完全违背了父亲的指令。奥尔洛夫少校希望儿子能像自己当年那样,接近那些打算去国际关系学院或者101学校的学生,早早地打下人脉。普利亚科夫就经常吹嘘自己一定能进101学校,也就是克格勃的对外情报学院,菲利克宁愿生吃一条蛇也不要“接近”他。
瓦西里最终在锦标赛里获得一面铜牌,并不妨碍他再次成为英雄,学校里已经有许多年没人入围国家赛事了,更别说得奖。安德罗索夫少校已经忘了自己不愿意让儿子接受专业训练这回事,办了一场庆祝会,因为太高兴,甚至允许尤莉娅尝一小口伏特加。安娜当然也在,和瓦西里悄声聊天。她的父亲,那个第五部门分析员,局促地躲在角落里,显然不太擅长和满屋子的军官说话。菲利克在冷餐台旁边站了一会,观察着瓦西里,最后不声不响地摸到门边,没有和任何人道别就穿过走廊回家去了。
菲利克等着那根小刺自行消失,但它始终在那里,一听到瓦西里的名字就搅起一阵强烈的焦虑,菲利克不明白是为什么,只好躲着瓦西里。为了不在路上碰到邻居,菲利克拖拖拉拉地呆在体育馆里,漂浮在散发着漂白剂气味的水里,看着高耸的天花板。一连好几天,他梦里都有氯水的气味。
父亲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异常,在晚饭时间漫不经心地挑起话题,问他最近为什么不和瓦西里一起玩了。
“我们本来就不那么熟。”菲利克回答。
“那就和他熟起来,他就住在对面,而且我敢说瓦西里在总部里会爬得比他爸爸更高,你得抓紧机会。”
父亲总是这么称呼克格勃的,“总部”。而且他和菲利克谈论总部的时候从来不用条件句,不是“假如你到总部工作”,而是“等你进总部之后”如何这般。菲利克用叉子拨弄一块咬不动的软骨,不想说话。
“储存一批朋友。”父亲接着说,仿佛朋友是黑市商品,“和种树一样的,明白吗?早早埋好一堆种子,等你到总部工作就有用了。我和你的尼古莱叔叔就是在学校里认识的,有点像你和瓦西里。”父亲停下来看了菲利克一眼,菲利克板着脸,决心不让他看出任何情绪,“不管你喜不喜欢瓦西里,都得和他打好关系,永远在反间处留一个朋友,以防万一。”
“不是什么东西都和克格勃有关的,爸爸。”
“当然有关,除非你不想在这里活下去了。”
菲利克当啷一声扔下叉子,站起来,回房间里去。父亲叫了他一声,菲利克没有理会,故意用力摔上门。要是第五总局的人真的在偷听,那就让他们听个够吧。
第5章
“我忘了问。”列车员忽然开口,彼得抬起头,像是刚刚从梦中醒来,“您叫什么名字?”
水烧开了,水壶呜呜作响,彼得不知道列车员是什么时候把烧水壶放到炉子上的。他挪动了一下,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势,椅垫很薄,坐久了就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木头。办公室里很暖,彼得还没脱大衣,现在觉得太热了,脖子和额头上都渗出了微小的汗珠。他拽了拽衣领,解开了一颗纽扣。
他可以说他叫彼得,或者尼古莱,或者伊凡诺夫,或者任何其他斯拉夫姓名。名字很重要,名字也很不重要。彼得并不留恋他用过的任何一个身份,它们就像蜕下的蛇皮,留在岩缝里,不再想起。但今晚彼得无意继续撒谎,反正他刚才已经把瓦西里的名字说出来了。奄奄一息的克格勃已经抓不住东柏林,现在还有本事把触手伸到这里来吗?
“我叫菲利克。”彼得说。
“天哪。”列车员咧嘴笑起来,嘴角和额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这得多巧合啊,我的外孙就叫菲利克斯。才六个月大,我还没有习惯当外公。”
“开头是ph还是f?”
“F。”
“我也是,只是在俄语里读起来有点不一样。”
“您是俄罗斯人?”
“不是很明显吗?”
“不太。您的法语棒极了。”
“谢谢。我父亲教我的。”
“我敢肯定他是个出色的父亲。”
彼得笑了笑。
列车员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叫马修,我们可以用‘你’来互相称呼吗?”
“当然可以。”
马修这才想起烧开的水,关掉炉子,用抹布卷住烧水壶把手,把沸水灌进搪瓷茶壶里,热气蒸腾。列车员倒掉杯子里冷掉的茶,重新斟上热的。他折腾了一会饼干盒盖子,又抠又拉,总算把它打开了,拿了一块曲奇,将剩下的推到名叫菲利克的彼得面前。
“你不像游客。”
“不是游客。我是,”间谍,外交官,骗子,地下情人,叛徒,“苏联驻马赛领事馆的贸易代表。”这不完全是撒谎,许多年前他确实做过贸易代表,用另一个假名。
“那你迷路得有点远。“
“可不是吗。”
外面传来汽笛声,彼得整个人僵硬起来,坐直了,看向窗户。马修摆了摆手,“不用紧张,只是过路的快车,从日内瓦来的。现在才刚过七点,你可能要在这等一晚。”
“快车都不停这一站吗?”
“除非是旅游季节,不然都不停。”列车员站起来,取下挂在门后钩子上的外套和围巾,“我最好到月台上看看,雪下成这样,有时候车长会决定临时停一下。”
一股冷空气趁着马修开门出去的那瞬间溜进来,扫过彼得的脸,带来了冷杉的气味。他恍惚了一会,毫无理由地站起来,又坐回去,终于承认室内确实太热了,脱掉大衣,搭到椅背上,卷起衣袖,遮住那块血迹。控制台上有一份班次表,彼得走过去,出于自己也没有察觉的职业习惯,仔细地用手指比对了班次表和周围杂物的距离和角度,这才拿起来,翻了翻,都是德语,他勉强猜了几个单词,摇摇头,按着刚刚测量的位置,把这叠沾着茶渍的纸放回去。
他本来是要学德语的,七年级的时候。因为瓦西里早早就开始上德语课了,菲利克自然而然表达了对着门语言的兴趣。
“不行。”父亲嗤之以鼻,“英语可以,法语也还行,德语是个蠢主意。等你以后到‘总部’工作就明白了。”
“我只是感兴趣而已。”
“这和兴趣没有关系。”奥尔洛夫少校放下报纸,“要是你的履历表上写着‘德语’,他们就会把你丢到柏林,你会不得不和那些爱抱怨的斯塔西混在一起,坐在一个随时会被核弹炸平的热水锅上。所以,不行,菲利克,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可是瓦西里——”
“尼古莱叔叔有他自己的小算盘。在他的部门看来,德语国家就和挤满了肥雉鸡的狩猎场一样,但你不走那条路,儿子,要是你决心要学一门外语,那就法语。”
菲利克起码工作了六个月之后才明白父亲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那就是“这样我铺下的人情网络才能照顾到你”。在克格勃,外语技能就是职业选择,取决于人们对局势的判断,没有人希望被分配到资源匮乏的孟加拉和缅甸办公室,所有人都想挤进负责搜集北美情报的第一总局第一部门,或者负责英联邦国家和北欧的第三部门。要是学生选了一门“正确”的语言,更有可能在这个庞大的机构里扶摇直上,取决于毕业这一年苏联正和哪个国家交恶或者交好了。菲利克完全没有兴趣迎合克格勃的喜好,但学会法语意味着他能看懂父亲锁在书房里的报纸了,所以也乐于从命。
对大部分苏联学生而言,教育到九年级就宣告结束,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匆匆逃离学校,到工厂当学徒,给苦苦挣扎的家里带回去一点额外的钱,早早学会酗酒,没到三十五岁就死于肝病。克格勃的孩子们还会继续在中学读一年,之后要不就去国际关系学院,要不就去对外情报学院,也就是所谓的101学校。这个神秘的地方每年只收一两百个学生,还得和来自其它卫星国的年轻人竞争。这还不是最难的地方,最难的是情报学院不接受申请,你只能等它来邀请你,没人知道情报学院的入学评判标准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