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2)
抽出玻璃瓶的时候,闫礼的左眼皮毫无预兆地跳动了起来,他的动作停了停,想起下午在病房里和老人的对话。
“老二在国外混日子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不,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闫礼否认后,又立刻道,“相信他只是年纪小不懂事,之后公司的事,我会慢慢教给他的。”
老人冷笑了,目光尖锐得像是钉子,直接穿透了闫礼的灵魂。静了一会,他才缓慢地说:“闫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儿子,该给你的,我也不会吝啬。”
“父亲这是说哪里话……”
“我的话还没说完,”闫老放沉了声音,“该给你的,我会给,但没给你的,你不能抢,懂了么?”
一滴冷汗顺着额头缓慢地流下,老人的声音像是警钟般在耳边响起,闫礼恍然回过神,把抽出了一半的玻璃瓶塞回了口袋,他抓起红酒,转身换了一副笑脸:“酒醒好了。”
第 3 章
3.
秋日的午后,阳光并不强烈,却是热得发闷。闫桓意犹未尽地回到车里,得意地活动着手指:“怎么样,大哥,还是被我KO了吧。”
闫礼好脾气地笑着:“是啊,从来都不是你的对手。”
闫桓探出头,看着街边那几家老旧的游戏厅门面,很有些感慨似的:“没想到这里居然还在,记得小时候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偷溜出来跟你打街机。”
“很快就要被拆了,这里,连同邻近的两条街,鼎城房产在这边有个项目,也就这几个月的事。”
闫桓愣了愣,重新看向窗外,游戏厅外挂着的“飓风游戏”字样的灯牌破败闪烁,灯箱表面泛出疲惫的焦黄色。
“接下来还想去哪里?”闫礼问得随意,仿佛是个称职的司机。
“去……”闫桓坐在座位上发愣,半天才摇头,“我也不知道,总觉得A城变化很大,很多地方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倒也不是,”闫礼微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住的那片房子么,靠近海边码头的,还在那里,好像都没有变过。”
闫桓抬起眼睛:“那房子还在”
“想去看看么?”
“好啊。”
闫礼勾起嘴角笑了笑,转动了方向盘。
那片靠近海边码头的房子从前是一片旧库房,后来被改建成住宅,混码头的三教九流都住在里面,因为码房的砖都是红色,那片房子又被人叫做红埠头。红埠头从前名声很大,道上的人都知道闫七爷是在那里起家的,不过在闫桓出生后没多久,闫七爷便重新置了宅子,搬出了那片乱哄哄的地方。
红埠头在码头通往郊区的半道上,自从旧码头废弃之后,这里便鲜少有人来,一路都很冷清,连过路的车辆也没有。
闫桓坐在车里,老远便看见那片红色屋顶的平房,其实他离开这里时还未开始记事,对这里的印象十分朦胧,随着距离接近又慢慢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你还记得这里吗?”闫礼停了车,“里面以前住着很多街坊,巷子纵横交错,像个迷宫一样,你每次乱跑,我都要找很久才能找到。”
闫桓干笑着摇头:“不太记得了。
“闫桓。”闫礼这一声喊得很轻,像是叹息一样,他从未用这样的口吻呼唤过这个弟弟,让闫桓都觉出不对劲来,愣愣地转头看他。
“其实我经常想起这里。”
“嗯?”
“我头一次跟着父亲回家,就是这里,”闫礼微笑着,看向前方,“我跟着他穿过巷尾,走到屋子里,他说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那个时候你只有两岁,怕生得很,躲在二楼的书柜后面,怎么也不肯出来。”
闫桓对此显然毫无记忆,只好跟着他笑。
“书柜的格子是镂空的,你站在后面,正好只能露出一双眼睛。”闫礼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又像是叹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天真的眼睛。”
闫桓听到他这样形容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推开车门:“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吧。”
闫礼偏着头看他,目光深邃,难以捉摸:“那就进去看看。”
这天的天气很有些闷热,阳光并不猛烈,隔着云层笼罩在头顶上,没走两步便出了一身汗。闫桓依稀记得曾经住的地方在这片住宅区的最中央,是一幢显眼的二层小楼,邻着巷口有一个卖汤圆的铺面,从早到晚都热气氤氲地散发着芝麻糖的香气。也不知道那家汤圆还在不在了,闫桓摇了摇头,转过一个又一个巷口。这里的巷子非常窄,两旁的房子都很低矮,好在路上没有什么脏乱的杂物,一路还算顺畅。
之后过去很久,闫桓都在回想,闫礼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好像两个人刚刚还在说话,他再转头时,便已经看不见兄长了。头顶的阳光晒得他昏昏沉沉,几乎反应不过来,他来回徘徊着,既找不到路,也找不到闫礼。窄巷的前方看不见尽头,往回走也找不到退路,他终于意识过来,自己是陷入这迷宫般的红埠头了。
四周很安静,静得只有风穿过巷口的声音,这里显然已经没有人住,听不见一点人声,闫桓觉得自己仿佛是站在一堆废墟中央。
他的心情从热烈到茫然,而后渐渐开始发冷,他加紧了脚步,转过一个又一个相邻的巷口,渴望兄长会探出头来,露出恶作剧成功的微笑。可是没有,四周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
有什么地方不对,闫桓抬起头,他记得红埠头临近海边,即使在夜半的时候,也会传来阵阵海浪声,绝不会这样安静。
这里不是红埠头!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闫桓的背上像细密的针扎过一样,毛孔都缩紧了,很快冷汗像雨一样流了下来。他不敢再去想前因后果,不敢再去想闫礼,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他再一次看向身后的窄巷,黑洞洞的尽头仿佛一张大网,他不知该向前,还是向后。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大喊着求救,可终于还是没喊出声。他摸索着掏出手机,手心里全是汗,光是解锁都费了半天功夫,可是没有用,信号栏一片空白。
方才寂静的空巷里渐渐有了声响,像是有风吹过,又像是有人在角落里低声交谈,闫桓觉得脖颈后直发冷,好像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盯着他一步步走向陷阱的深处。他记得小时候父亲的对家曾经绑架过他,他被那伙亡命徒带到一座高高的大桥上,他被按在桥上,凝视着下面匆匆流过的河水,河水漆黑,仿佛无数双眼睛与他对视。而此刻,他又有了这种感觉,那是他感官深处对危险的恐惧。
就在他站在原地踟蹰不前的时候,有人出现了,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手上提着一兜啤酒,啤酒罐在塑料袋里撞击着,发出有节奏的闷响。
闫桓呆呆地看着他,他的心微微松懈下来,刚才的一切也许只是个幻象,这分明是个普通而破旧的住宅区,不然怎么会有这种随意的行人。况且,他还看到,男人身后不远处就有一栋二层小楼,依稀就是儿时曾经住过的房子。他松了口气,向那栋小楼走去,就在与男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男人也正看向他,目光交汇时,闫桓听见极低的一声:“跟着我走。”
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等闫桓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跟上了男人的脚步。直到后来,闫桓才知道,他那天经历了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可怕局面。他一直都想不明白,以自己的性格,是怎么会在一瞬间就相信了这个陌生的男人,而不是向前走,直到死在那条巷子里,有些事情,似乎总是那么冥冥注定。
男人的脚步走得并不快,但是很稳,闫桓跟在他身后,总觉得这个人身上的危险气息似乎比身后的巷子还要浓重,就在他有些犹豫的时候,男人又低声说:“不要回头。”
“为什……”
一声尖锐的唿哨几乎是贴着他的耳畔飞了过来,闫桓在震惊之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是枪声,他被一股大力猛然拖到了巷角里。外面寂静的空巷响成一片,像是群鸟扇动羽翼,夹着风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在闫桓的记忆中,A城一向治安良好,便是以前黑帮火并,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开枪。空气中□□味还未散去,巷外依旧是阴沉的阳光,照出淡淡的影子,这一切都让他有种像是在做梦的恍惚感。
外面的枪声停了之后,又静了一会,不难猜出,开枪的人正无声地向巷角靠近。以他们的人数来看,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冲进来,更何况他们手里还有枪。闫桓在极度紧张中竟还抽出空来思考,那些人这么谨慎,不知道是在忌惮什么,难道是忌惮身边这个男人?
闫桓抬起头,用疑惑的目光看向男人,男人却并不看他,只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点了一支烟。烟雾从他的口中缓缓呼出,一丝一丝地在空气里消散,闫桓只能看着他的侧脸,全然揣测不出他的意图。
很快,一声枪响蓦然在他们头顶响起,与此同时,男人也大步走了出去,他随手甩出手中的那袋啤酒,铝罐撞击的闷响扬到半空中。闫桓就跟在男人身后,却没能看清他拔枪以及开枪的动作,他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火舌连同热浪在他面前炸开,巨大的爆裂声让他有一瞬间的耳鸣。他在一片茫然中被男人一把抱起,然后飞快地跃出巷口,身后似乎还有人在向他们射击,可是闫桓已经听不清了,他蜷缩在男人的胸口,除了巨大的耳鸣声便是男人胸腔震动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男人神情平静,近乎漠然,最后向身后开了一枪之后,他抱着闫桓大步离开了这里。
第 4 章
4.
闫桓醒来时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眼皮都睁不开,隐约能听到有水声哗啦啦的响,很快又安静了。他听见几声细微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正看见男人擦着一头半湿的头发,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男人上身□□,只在腰间系了一条浴巾,水珠从他的发梢滚落到胸口,沿着胸肌和腹肌的沟壑一路滚下,让他整个人在灯光下看起来像是在发着光。
“你醒了?”男人擦着头发,向他走近。
闫桓费力地仰起身,只觉眼前直发黑,险些又倒了下去。
“头晕么?可能是脑震荡,休息一会就好了。”
男人的口气很是轻松,仿佛只是打个喷嚏那么简单。
“你是谁,这是哪里?”
男人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只是说:“这里很安全,”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目前还算安全。”
“安全?”闫桓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一些画面从他脑海里潮水般地涌出,红埠头,窄巷,铺天盖地的枪声……
他一直被父亲和兄长保护得很好,除了童年被绑架的经历之外,几乎没有受过什么罪,没想到会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午后突然经历了枪战和爆炸,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藏在红埠头的那些人……是谁?”
“那里不是红埠头,是千山会的堂口。”
“什么……什么是千山会?”闫桓反问了一句,他混乱的脑袋里忽然想起些什么,那本父亲书房里的册子。
男人瞬间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你不知道千山会?”
“我……我只看到过一本册子,可是,上面只有一些鸟。”
男人笑了一下:“千山会里的本来就是些鸟,不过,这些鸟不太好相处,你今天冒冒失失闯到那里,没被这些鸟撕成碎片已经很走运了。”
闫桓终于恍惚明白过来:“难道说,千山会和兄弟会、三合会一样,是黑道组织?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这就要问你父亲了。”
“我父亲,”闫桓愣了愣,“这个千山会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千山会是闫七爷一手创立的,这些鸟都是在替他做事而已。”
“他们替我父亲做事,还要杀我?”闫桓骤然激动起来。
男人笑着摇头:“千山会是个隐秘的地方,大家都按照规矩做事,任何走入堂口的陌生人都要被干掉,即使是会长的儿子,”他走到床边,大喇喇地坐下,“所以,不是千山会要杀你,是带你去那里的人要杀你。”
想起他指的是谁,闫桓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他很快又警觉地看向男人:“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你说那里不准陌生人进去,你又为什么会在那里?”
男人耸了耸肩:“因为我也是千山会的鸟。”
闫桓惊讶地看着他。
“我之前接到会长的指令,他说你回来的时机不凑巧,局势很乱,要我保护你。可我没想到,你会闯到那里去,”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是谁带你去的?”
“是……是……”闫桓颤抖着,甚至说不出那个名字,那个始终微笑着摸着他的头的大哥,不,不会的……
男人又笑了,笑容里有些讥讽的意味:“小少爷,你比我想的要天真得多。”
闫桓呆住了,他想起来,在下车之前,闫礼的低声感慨:“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天真的眼睛。”
想起这件事,再看着男人讥讽的那抹笑,闫桓忽然就恼怒了起来,他跳下床:“我去找他,我要去问他,他为什么要杀我,我明明一直把他当大哥……”
他脚步不稳,险些跌倒,却在跪到地板上之前就被男人从后面抱住了,横在他胸前的手臂非常有力,轻轻一揽就把他拉了起来。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危险,贴着他的耳垂:“小少爷,你知道么,在鸟类的世界里,如果不是捕猎者,那就是猎物。”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利剑,刺得闫桓的心脏剧烈颤抖,他茫然地靠在男人胸前,呆了片刻:“闫礼……闫礼说帮里有内鬼,他跟内鬼是不是一伙的?”
男人又笑了,很云淡风轻的笑:“帮里确实有内鬼,不过这件事你不用担心,会有人去解决。”
他口气十分淡然,仿佛根本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闫桓心里生出几分疑惑,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我的手机呢?”
“手机定位会暴露你的位置,刚才在路上我已经扔了。”
“什么?”闫桓大叫起来,他从男人的手臂里挣脱出来,狠狠瞪着他,“你总要让我给父亲打个电话,我甚至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他派来保护我的人。”
男人低头看他,像是看着个不可理喻的孩子:“如果你大哥真的要杀你,你觉得他还会让你联系到你父亲么?那边的电话一定被监听了,只要你打过去,他立刻就能找上门来。”
“再说,你还在怀疑我的身份”他笑了笑,眼神深邃,很有几分迷人,“几个小时前,我可是刚救过你的命。”
晚上,闫桓躺在房间里仅有的那张床上,许久都无法入眠。他焦躁地翻了几个身,最后看向窗前靠在椅子上打盹的男人。窗帘是半拉着的,四周也没有可疑的动静,可男人像是有着某种职业习惯,不肯轻易从窗前离开。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没有鼾声,连呼吸声也很细微,让人几乎无法判断他有没有睡着。
闫桓就这样在黑夜里瞪着那个男人的身影,他总觉得如果窗外掠过什么风吹草动,男人就会立刻跳起来,把那扇窗和窗外的东西一起轰个稀巴烂。白天那一幕在他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导致他即使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也总觉得男人身后依然是一片炙热的火焰。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他的耳朵忽然像闭了气,如同沉到了水底,水泡咕噜咕噜地在他耳边响起。
小时候,他曾经被父亲的对头绑架,绑到很高的那座桥上,然后被扔到了漆黑的河水里。从落到河里和被救起来前后不超过十分钟,可他经常在梦里无限地向下沉,冰冷的水涌进了喉咙和气管,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个常年萦绕他的噩梦,每次梦到,几乎都会在窒息中醒来。
可是这次没有。
他觉得自己被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脱离了冰冷的河水,强壮的心跳声充斥了他的耳膜,他如同婴儿一般蜷缩在身后温暖的怀抱里。
闫桓睁开眼睛,半拉的窗帘外面是刀枪剑戟般的刺目阳光,他下意识地遮住了眼睛,仰躺在床上,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他的脸颊有些发烫,不知道是被阳光直射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梦。他梦见男人跟他一起睡在这张床上,从背后紧紧地抱着他,一只手横在他的胸前,一只手抚在他的胯间。他醒来后甚至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身侧,可是旁边没有别人躺过的痕迹,男人保持着跟昨晚一样的姿态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静止如同一尊雕像。
闫桓刚想说点什么,却又僵硬了,他察觉到了自己裤子里的狼藉,再一摸索,发现连床单上都沾到了一点。他不是没有做过春梦,只不过梦里的对象大都面目模糊,甚至连性别也不甚清楚,没想到这次竟在陌生人面前梦遗了。
他只好蹑手蹑脚地起床,在男人的背后飞快卷起床单,然后跑进了浴室。刚关上浴室的门,他就听见外间响起男人的声音:“换洗的衣服放在外面了。”
“小少爷,别不好意思。这很正常,”顿了顿,又隐约有些戏谑的笑意,“或许是,因为白天受到惊吓了?”
这家伙该不会是以为我尿床了吧?闫桓一时气结,狠狠地捶了一下浴室的墙,把衣服和床单一股脑扔到了洗衣机里。
“这是你的衣服吗?好像有点大……”闫桓洗完澡出来,扯着衣襟正想抱怨两句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却忽然愣了,房间里除了男人以外,还有另个不速之客。
来人显然是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脱去披着的风衣外套,他一见闫桓便伸出手,很客套地叫他:“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