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220)
这种暗示足够让所有人都明白王尚书的意思,于是几乎是一夜之间,称呼他的小字“王凤子”的人变少了,转而是郑重恭敬的以字号称之,就算心有不满言语暗讽时,也下意识地选用了”王瑗之“这个名字。
在王瑗之悄无声息地在朝中缓慢获得更多影响力时,他和谢琢对于兵部的调查一直没有停止。
刑部借调来的老吏都是业务熟手,套话一等一的厉害,很快就整理了数十张供状交给他们,王谢二人点灯熬油地看,竟然完全没有在这些供状中找出任何不利于兵部的地方。
户部从库房里找出类似的假军钱共八万整,军部挨个辨认,坚决不承认这是兵部铸造的,他们翻出所有文书,一条一条核对,居然真的找不到这批钱的任何踪迹,好像这批钱完全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简直称得上是出现得莫名其妙。
王瑗之坐在桌前,神情冷凝:“兵部查不到这批钱的任何踪迹,工坊里的记录也都一一核实过,的确没有铸造这批钱的空余时间,所以这批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事情查到这里,已经往匪夷所思的方向去了,这凭空多出来的八万军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谢琢眼帘微垂,脸上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他用剪刀剪去油灯的芯,拨亮了火光,轻声道:“军钱流通,无非就过三处,兵部铸造,军队经手,最终流入户部,既然兵部这里没有,那问题不是出在军队,就是出在户部。”
军队,户部。
王瑗之的心一沉。
这两个地方可都关系着大夏命脉,无论哪里出了问题,都不是可以轻易抹过的。
更重要的是……
他凝视着谢琢没有任何异样的脸,深吸一口气:“军部已经彻查过,证明并无私造军钱,你当堂状告军部的事情要如何收场?”
谢琢微微笑了笑:“这个么,无需担忧,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他的笑容非常轻松,轻松到王瑗之根本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紧张之色,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王瑗之想不出他要怎么做,他只能和以往一样,近乎盲目地信任着谢饮玉。
于是当他在朝堂上,听见谢琢坦然认下了诬告之罪,自请流放漠北时,他眼前一黑,全靠身旁族兄死死抓着才没有当堂栽倒。
那个清俊挺拔的身影跪在朝堂中央,平静地接受着各方或鄙夷或轻视或嘲笑的眼神,在兵部尚书傲慢又带有施舍意味的怜悯“求情”下,终于得到了上首皇帝轻描淡写居高临下的一个“准奏”。
“丹青令谢琢,无故诬告兵部上下,为正朝堂法纪,肃清纲常,着抄没其家产,流放漠北,遇赦不赦。”
遇赦不赦,日后就算有大赦天下罪犯的机会,也无法惠及谢琢本身,这才是最狠的招数。
谢琢深深弯下了脊背,对着皇座谢恩,而兵部尚书从头到尾都站在他侧前方,站位微妙,不避不让地接下了他这个跪拜,而听见这个判决的谢首辅对此始终不置一词。
王瑗之脑中轰鸣,近乎呆滞地看着殿外侍卫冲进来,将谢琢的冠服除去,粗暴地锁上连枷,拖出了大殿。
在他们擦肩而过时,他看见衣衫凌乱形容狼狈的谢琢忽然侧过脸,对他轻柔地微笑了一下。
像是安抚,又像是告别。
第142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七)
谢饮玉因为诬告兵部私造兵钱而被流放漠北, 遇赦不赦。
这件事情在朝会尚未结束之前就已经传遍了京城的世家高门。
青春年华的小娘子们满含忧愁对花垂泪,郎君们端坐琴台后沉默不语,门阀聚居的清溪里陷入了一种死寂又焦躁的氛围, 这种气氛也通过下仆、脚商的口,一直向外蔓延到了平民们的居住区。
六年战役是一个太敏感的话题, 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面白幡曾经挂在屋檐下, 从谢三郎君说要为六年战役修史开始, 百姓们都满怀期待地翘首以盼,等来等去, 就等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流放漠北, 遇赦不赦。
历年来大战大难都会有专人记述, 详细写明某时某地因为某事发生何等战役,战役中将领如何作为、士卒如何献身, 尽管人数众多无法一一详明,也会点清部队番号、带队将领、死亡人数等等,这些简略的史述也是阵亡将士家属最后能获得的荣耀。
而唯有这场过于惨烈、毁灭了不知道多少人家的战争,朝廷竟然没有做过官方、清晰的记述,仅有的那些记载也都含糊不清字数寥寥, 不说全情投入地描写, 连基本的同情感慨都淡漠稀薄。
民间倒是有许多人写了所见所闻,这些字字渗血、句句凄厉的文献被官府明里暗里禁止传播, 以至于到了现在, 六年战役成了一件明明发生过却又像是从未出现过的事情。
百姓只想知道他们的丈夫、儿子、兄弟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死的值不值得, 像不像一个英雄。
然而他们的国家甚至不愿意给他们留下一句清晰的评说。
现在唯一一个愿意站出来的人被流放千里, 死在故纸堆里的人们依旧睁着不能瞑目的眼睛, 世事如此, 也无法可想。
大夏流放犯人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岭南,毒虫瘴气密布,尚未开化的野人群居于此,擅使毒箭、木茅攻击外来者,此地雨林疫疠弥漫,只有最没有家世背景或者前途渺茫的官员才会被派遣到这里赴任,曾经有一年,岭南赴任的县官连死了三个,都是因为无法适应当地气候,患病而亡的,流放岭南的犯人基本能确定不出两年就会死在这里;另一个流放地就是漠北了。
漠北的气候寒冷,冬季滴水成冰,严酷的气候且不提,这里最危险的是它的地理位置。
漠北比邻草原,和北蛮紧挨着,作为大夏的第一道防线,这里每年都要经受北蛮的恶意侵袭,城池之外不闻人声鸡鸣,白骨露于荒野,任凭京城如何歌舞升平,这里基本长年处于战乱之中。
流放到漠北的犯人都会被作为消耗品,要么去做苦力修整城墙、挖掘壕沟防御北蛮,要么就直接被编入前锋营当做试探北蛮的卒子扔在阵地前。
每年的二月和九月,刑部会组织两次运送流放犯人的车队,二月的车队是运送去漠北的犯人的,九月的则是去岭南的。
因为路途遥远,走路需要耗费个把月,到达漠北时不那么冷,到岭南时也可避开瘴气最盛的雨季。
现在是三月中旬,谢琢应该是跟随明年二月的队伍去往漠北的,但显然兵部尚书忌惮他的出身,生怕谢首辅忽然心疼起了这个孙子,想把他捞出来——这件事谢首辅也不是做不到,于是他上下活动了一番,硬是让刑部单独为谢琢批了条子,连夜把谢琢送出京城,甚至没给旁人听闻风声前来送行的机会。
王瑗之这一日回家后没有再出门,他呆呆地坐在屋前廊下,膝头横放着一架古琴,琴尾的长穗因为主人长期摩挲而有些暗淡了,柔软地散落在他的腿上和衣服上。
墨色的琴身一侧篆刻着金漆的两个鸟虫篆字,琴名“听玉”,是大夏排得上名号的名琴之一。
除了它的大名气之外,它最为人所熟知的就是被谢首辅四处寻觅后作为弱冠之年的生辰礼送予谢三郎君的事迹。
谢饮玉和他的听玉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京城美谈。
王瑗之将手按在听玉的琴弦上,想起自己失魂落魄地回家来,看到饮玉那个木讷家仆抱着这把琴指名要交给他时的茫然诧异。
天际日轮坠下,柳梢头残阳如血,京城外长亭芳草萋萋,四名狱卒穿着橘红的号衣,他们中间的谢琢还是早晨那幅打扮,他的冠服都被去除,身上就只留下素净的宽袍大袖,昂贵的衣料垂坠而下,素白的里衣和浅青的长衫上留有被暴力撕扯过的褶皱,他低着头平静地抚弄领口,试图将那些褶皱抚平,试了几次发现失败后也就随它去了,脸上倒是没有什么愤愤不平的抑郁之色。
四名狱卒对他有种奇怪的恭敬感,那态度不像是在押送犯人,显得过分尊敬周到了些。
谢琢原本以为他们是收了王瑗之或者谢首辅的打点银子,走出了一段路程,他们才如实说,他们家中也有在六年战役中战死的家人,此举只是出于对谢琢提出要重修史书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