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23)
狄迈脸上一热,忽地气焰一短,哼哼着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阵,他才从刘绍身上磨磨蹭蹭地下来。被刘绍这么一夸,他好像忽然有了偶像包袱,站起后不由自主地理了理衣服,然后才伸手拉起刘绍。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刘绍看得好笑,调侃一句,随后想起正事来,“你说有军士不听号令?”
狄迈一愣,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带兵,在内有一些军中老将帮持,在外对手又不算什么强敌,因此始终不曾出什么纰漏。
狄野拨给他的大多都是精兵,他自己又作战勇猛,每一战无不身先士卒,数战数捷,于是便以为行军打仗不过尔尔。
可是今天决战之时数军合围,大败了桑塔枝那后,贺兰姆带人败走,慌乱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把粮草辎重、金银珠宝丢弃一地,他在后面追赶,一心要擒此贼酋,连连催促士兵赶上。
不料那些平日里一向听他号令行事的士兵这会儿竟然全去捡拾被桑塔枝那人丢弃在地上的东西,一个个好像没了耳朵,对他的命令无动于衷,几乎无人奉命追赶。
他几次下令,竟然都无济于事,最后无法,只得一咬牙带领几个亲兵独自前去。
贺兰姆虽然败走,几乎溃不成军,但他身边士卒少说也有数百人。狄迈从后面赶上,见众寡不敌,先怯了一瞬,可知道桑塔枝那人已经吓破了胆,随后自己胆气一壮,竟然就带着那么几个亲兵策马直冲进桑塔枝那军阵中去。
桑塔枝那士兵见他忽然出现,就好像神兵天降一般,不仅没有抵挡,反而还作鸟兽散,纷纷避开一条道路,一眨眼的功夫,狄迈就奔到了贺兰姆的马前。
仓促之间,贺兰姆也不知他到底带了多少人杀入进来,见这个葛逻禄小将已欺至身前,脸色发白,哆哆嗦嗦一枪刺来。
狄迈闪身避过,顺势将枪身夹在腋下,手按上去,使劲一拔,本欲将长枪夺来,不料贺兰姆未及撒手,身子一晃,竟被他带下了马。
如此机会,狄迈岂能放过?见状脚勾马镫,弯腰下探,趁着贺兰姆还没落地,一把抓住他背心,将他提上了马,怕他挣扎,还在他背上狠劈一刀。
贺兰姆大叫一声,手扬起来,狄迈一手控马,一手把刀柄抵进他背上豁开的肉里,威胁道:“你再挣扎!”贺兰姆痛得眼前发昏,登时不敢动了。
狄迈将交战时的情形详细讲与刘绍,末了道:“等我带着贺兰姆回来时,竟然见到还有人在满地捡拾东西!有人捡得少,跑在前面;有人捡得多,就落在后面,前前后后差出几里地去,军阵全都乱了。”
“还有人手里东西抱不下,居然连刀都给扔在道旁。即便没扔刀的,怀里抱满东西,如果再遇到敌人,如何对敌?”
狄迈神情严峻,刘绍听着,面上倒没多大变化,一面听狄迈讲着,一面解开他衣服,见他胸前、手臂上有几处小伤,倒不严重,就替他擦洗干净、上上了伤药。
狄迈倒不在意身上疼痛,说话间心中泛起薄怒,可见刘绍如此,又忍不住觉着温馨,一时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把拉住刘绍手臂,叹了口气,“你怎么不说话啊?”
刘绍答:“少见你生气,我多瞧一会儿。”
狄迈气得笑了,松开他站起身,换上一件干净衣服穿好,没什么力度地抱怨:“和你说正事呢……”
刘绍点点头,忽然将脸一板,沉下声音老气横秋地道:“小儿辈大破贼!不意四太子迈年未加冠,初掌大军,竟能一战克捷,力擒贼首,真将种也,虽古之名将何及!”
见他还要继续说,狄迈忙打断他:“你再说我就走了!”
刘绍呵呵一笑,嘴巴一闭,就此饶过了他。
他其实心中当真有些惊讶。
他和狄迈这几年朝夕相处,除了觉着他做事干脆,人有主见,武艺又好之外,没觉着他还有什么过人之处。
二人虽然亲密,可狄迈刚领兵的时候,刘绍还在心中暗觉狄野这汗王不大靠谱,视大军犹如儿戏,居然上来就把足足三千人给了这么一个从没领过兵的傻儿子。
别说三千人,就是三十个人,想要他们听你号令行事,那也不是多容易的事情。可这事奇就奇在这儿,狄迈也没比他多读过什么书,也没听说他偷看了什么兵法,怎么一上来就连着赢了几仗?
因为葛逻禄士兵骁勇善战?因为狄迈身先士卒不怕死?还是因为他有什么天命在身,是这个星那个星下凡?还是他背着自己偷偷上补习班了?
刘绍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狄迈口中说着要走,其实脚尖还朝着刘绍,见他当真不再说了,抬手摸摸耳朵,有一点热,心中反而暗道:他后面本来还想说什么?
正寻思间,刘绍恰好又开了口,“你说士兵不顾号令,一心捡拾辎重财物,这是你们葛逻禄的军制所致。士兵们不顾性命打仗,本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在地上捡得更多,自然没人再上前去。”
刘绍平日里吊儿郎当,可说起正事时绝不含糊,他一开口,狄迈就不由得敛了神色,放下手认真瞧向他。
“你这一路军马,是你父汗当初一手带出来的,军纪未必最好,但总也差不到哪里去。他们如此,其余各路也可见一斑了。”
刘绍说着,微笑一下,“葛逻禄人作战悍勇,是因为这个缘故,不听号令,也是因为这个。你想要甘蔗两头甜,恐怕要多花些心思。”
狄迈瞧他说话时的神情,心中一动,知道他刚才看自己生气也好,故意用肉麻的话夸自己也好,都是在逗弄自己,其实心里早有办法,叹了口气笑道:“那你教教我。”
“免费试听已结束,”刘绍却摇摇头,摊开一只手放在他面前,“后面的内容要收费的。”
狄迈顺势把他的手拉过来凑到嘴边,从指尖向下,一直吻到他手掌心上。脚下跟着向前一步,同刘绍挨近,两眼瞧着他,舌头在他掌心轻轻舔舐,声音湿漉漉地传出来,“好是好,只是怕你身体还吃不消。”
刘绍心说:你折成银子给我就成。
正要开口,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哥,大哥差人来催啦!”却是狄况不打招呼,搴帷进帐来了。
第019章 霜威出塞草芨芨(四)
“哥!呃……”狄况愣了愣,放下帐子走入两步,大咧咧问:“你舔绍哥哥的手做什么?”
狄迈赶紧放下手,回头斥道:“未得军令擅闯大帐,如何治罪?”
狄况与狄迈相隔近十年没见,当初狄迈南下为质时,狄况还不大记事,只是因为血脉之亲,狄迈回国之后,兄弟两个就自然而然地走近,比其他兄弟更亲一层。
但即便再亲,两人熟悉起来也就是这一个月来的事。狄况见狄迈将脸一板,神情严厉,不知他其实是心虚,当真被他唬住,小声道:“我刚才忘了……忘了通报。呃,请兄长治罪!”
刘绍见狄况局促着站在大帐边上不敢过来,被狄迈一唬,吓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搁,便擦一擦手解围道:“首违不罚,下次进帐前着人通报就是。”
他又转向狄迈,“倒是你那几个帐外守卫,得好好对他们申明一下军纪。小况是自己人,倒好说,别下次放了刺客进来。”
狄迈想起那些捡拾辎重的士兵,沉着脸“哼”了一声,问狄况:“大哥让我现在过去?”
狄况见兄长饶过自己,松一口气,闻言想起正事,忙点点头,“是啊,大哥说已经摆了庆功宴,问咱们怎么还没到呢。”
他心情一松,话就又多起来,“我以为你换身衣服就出来,结果左等不到、又等不到,哥,你在里面忙什么呢?”
狄迈扯扯嘴角,刘绍从旁替他答道:“哦,你哥身上受了点伤,我帮他处理了下。”
狄况听得十分羡慕。他方才也受了伤,倒是不重,伤口是回来之后亲卫帮忙草草料理的。他见刘绍对自己也很好,于是暗暗打定主意,下次受伤了也和兄长一样,过来找刘绍替他处置——磨蹭这么久,该有多周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