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63)
他说话时胸前起伏得很急,不像只走了两步路,倒像是刚在中军帐和辕门间跑过了十个来回。
刘绍心跳得也比平时快了些,当下不动声色地问:“将官够格么?”
狄迈微微一笑,“我说够就够。”
刘绍自然却之不恭,一掀帐帘,把狄迈让进去,“王爷请吧!”
进帐之后,帐中人出奇地多。
刘绍先在众人脸上迅速扫过一眼,下一刻心中便即生悔,忙对众人见礼——他原以为帐里的不过是狄迈营中的将领,谁知全军的大将基本都在里面。
因他身份太低,无人回应,大部分人都瞧他面生,一头雾水,有认识他的,也奇怪如何他能进得帐来。
狄迈这时已走到帐首帅案前面,向众人介绍:“这是本将的军师,姓吴。先前本将对他另有指派,他刚刚从金城过来,吴军师,先落座吧。”
“是,”刘绍对众人再度致意,“见过各位大人。”
这次有人对他微微点头。狄迈的亲兵搬来只小马扎,放在大帐最后一个角落,刘绍既然已经进来,当下也不扭捏,一撩后摆,神色如常地坐了上去。
狄迈没再同他说话,又和众将讨论起刚才的事来。
刘绍坐在远处,仔细听着,心说这般规模,看来要说的不是小事。
狄申当先道:“我看事情很明白,定是有人把作战方略给泄露了出去。”
刘绍吃了一惊,转头瞧向他——一上来就这么劲爆吗?
其余众将暗暗点头,但因为知道泄露的人肯定在帐里这些人中间,连带自己也有嫌疑,倒也没人出声附和。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这次开口的是狄庆,“依我看不先把吃里扒外的内鬼揪出来,往后回回都得像上次那样。你兵马还没动,人家已经知道你要打哪了!”
狄庆是狄迈的六弟,和老九狄志两人常去四王府做客,有时还和狄迈刘绍他们结伴出去打猎,彼此间十分熟悉。
自从狄况死后,狄迈就把这二人当做同胞的小弟,对他们多有爱护,打仗时也带在身边,算是弥补对自己亲弟弟的亏欠。
刘绍听他开口,往旁边一瞧,果然也见到狄志。狄志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来,对他微微一笑,刘绍也笑笑,随后转开了眼。
狄迈抬手止住狄庆,“其实倒不一定是谁有意泄露出去的,我已查出了点眉目,现在看来,大概是无心之失。”
众人互相瞧瞧,均不解他所说的“无心之失”是指什么。
似乎是知道他们心中疑惑,狄迈又继续道:“早在出征之前,我就召集诸位议事,几次强调军纪。我说:帐中所议之事,一律严禁外传,一应军事调动,只许提前一个时辰告知众校官,以让其早做准备,普通士卒,只许提前半个时辰知道拔营消息,大军要去何处,落脚之前一概不许其得知。”
“我还说:出了这大帐,无论是你们的心腹谋臣,你的八拜之交,还是你床上的娇妻美妾,这些机密之事,对他们统统都不能说,谁要说了,就是犯了军法,务须从严治罪!”他环视一圈,“这些话,想必大家也还记得。”
众人又纷纷点头。
“我狄迈年纪很轻,带兵打仗的时候不长。在座的各位,有些最早从先帝时就追随他南北征伐,至今已有十余年了;有些从军稍晚,但也打了七八年的仗;有些是我的叔叔、伯伯、兄长,出了这大帐,解了这兵符,路上碰见,我还要给各位见礼。”
刘绍只听前面,就知道他是先抑后扬,后面肯定要放狠话,果然随后就听他又道:“可朝廷既然信任我,将大军交在了我的手里,委我以重任,就说明我狄迈用兵行事,总还有几分可取之处。”
“诸位既然来我麾下,归我统领,就须得守我军中的规矩,谁也不得擅自行事,再按自己之前的那套来。否则大家各行其是,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这仗还有的打么?”
“因此一开始我就和诸位约法三章。这话我先前说过,这次再说一遍,请诸位记住:国家有国家的法律,军中有军中的规矩,犯国法者,朝廷自有说法,犯军律者——不论你是先帝留下来的老人,是我狄迈的长辈,还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心腹,我一介晚辈,是多大的面子都能给你,但我手中这把刀,可没长眼睛,认不得人!”
他说到这里,声音突高,将腰刀一提,却不拔出,只举在身前遍示众人,顿了一顿。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只偶尔能听见一两道沉重的喘息,却不知是哪里传出的。
狄迈收了刀,放平声音又继续道:“前面一连两次出兵,都被桑塔枝那提前得知,事先做了准备,让咱们吃了点小亏。满营的将士,谁也不是傻子,一瞧便知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诸位都是我大夏的股肱之臣,我相信定不会掂量不清孰轻孰重、孰近孰远,帮着外人打自己人的主意。况且任谁都能看出,桑塔枝那已是秋后的蚂蚱,蹦也蹦不高了,要说会有人看不清形势,故意帮着他们,我第一个不信。”
“我知道许多人问心无愧,也有许多人现在正心里面打鼓,背上也流着冷汗,因为他们每次一出大帐,转回自己帐里,下一刻就会和人卖弄出来,他们也不知道这消息是不是从自己那泄露出的,更不知道最后会不会让我查到头上。一旦查到,是什么罪名,想必不用我说,诸位与我相处多日,心中自然清楚。”
狄迈端坐在帅案后面,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满帐虎将都成了含羞草,被看一眼就低下头去。
狄迈一个一个瞧过去,不落下一个人,也不在谁脸上多作停留,“要找泄露消息的人,那也好办。竹筒上漏一个洞,眼睛找不着,可往水里一按,就藏不住,哪里冒泡,哪里有口子。不出今夜,我定能破了桑塔枝那的大营,到时一问就见分晓。还望眼下在我说话时正不住流汗的那几位,今夜能奋勇作战,以功覆过,稍赎前愆。”
“好了!”他猛一挥手,像是挥去了什么,“闲话少叙,现在议一下今夜如何破敌。”
狄迈神情远远称不上严厉,顶多算是面无表情,可言语间顾盼生威,气度严整,让人不敢逼视,全然想不起来他才刚二十出头,是他们许多人的晚辈。
这一番话说来,只听得人大气也不敢喘,连互相望望都怕转眼睛的声音太大,让他听见,只好垂首端坐不动。
有些人背后流汗流得更凶了,加上天气本就炎热,几层衣服都贴在背上,活像是刚刚出水。还有人发觉自己出汗,怕被狄迈看见,猜到自己头上,更加心虚,却又不敢抬手擦拭,心急之下反而流汗更多,不多时就成了水人。
刘绍隔着八丈远,加上又知道这事和自己半毛钱关系没有,但也觉手脚没地方安置,心头惴惴,坐立不安。恍惚间好像回到小学时候,被班主任点起来骂了一整节班会课,但今天这个相比之下还要更让人提心吊胆得多。
悄悄抬头看看,见这里面资历最老的元涅、狄申这会儿也都跟孙子似的,心里不觉好受了些,转开眼又瞧瞧狄迈,暗道:敢腰杆这么硬地说话,看来出征以来胜仗的确打得不少。但这么硬也不好,怕是容易撅折了你那小腰。
这念头还没转完,狄迈忽然也瞧他一眼,随后迅速转开了,可刘绍一愣,不知怎么的,忽然身上一热,就想起……算了,他还是别想了。
进兵方略反而议得很快,刘绍虽然刚升成了“军师”,但军师的活他是一点也不会干,对用兵打仗的事一知半解,插不进话去,只在角落里不住点头,幸好也没什么人注意他——直到散帐时狄迈单独把他叫住。
“军师,你留一下。”狄迈一本正经,谁也没觉着奇怪,各自瞧刘绍一眼,纷纷退出帐外。
刘绍心中大为尴尬,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面色如常地一一见礼,送大将们出去。
贺鲁齐路过他身边时,在他前面顿了顿脚,似乎是想说什么话,刘绍赶紧做了个“请”的手势,给他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