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须归(39)
“不在又如何?”李识微扬起眉梢。
主殿之前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旁观者似乎连呼吸都屏住,唯有血色莲灯偶然一闪。
李识微再度开口:“你我改日再议,此事尚可转圜。”
魔尊的脸色异常阴沉,眼中涌动着无尽的戾气,终于长袖一挥,魔气逸去,困阵也骤然松开,莲灯恢复了平常的颜色。
一声令下,黑影急促飞掠,主殿前转瞬清空,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方才被困住的弟子惊魂甫定,四处张望:“这就走了?”
也有人惊叹不已:“烛明真人……好生厉害。”
慕紫苏拍了拍慕广白的肩膀。
慕广白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将人放开,眼神乱飘,耳根窜红:“师,师姐,你没事吧。”
“你把我抱得那么紧,我当然没事啦。”慕紫苏揉揉鼻尖,活动筋骨,“对了,你方才要对我说什么?”
“……没什么。”慕广白昏头胀脑地捂脸,又嗅到手指沾到的女子的发香,忙不迭将手放下,搓了搓指尖。
李识微目送魔修离开,目光冷淡,又转过身来,没搭理迎面的诸位长老,往这些人之间寻去——
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已经头也不回地逆着人流远去了。
李识微站在原地,没有去追。
天地一白,雾气茫茫,李识微两手空空,兀自独行。
从容散漫的步伐忽然放缓,眼前白雾浮动,隐约现出一个背影,忽远忽近,令他生出几分熟悉。
白雾渐渐稀薄,那人手中紧握一把长剑。李识微凝神细看,疑窦顿生——是无名。
自己的剑怎会在这里?
深黑的剑刃色泽有异,竟是被血液浸染,鲜血源源不断地流淌而下,猩红刺目,拿剑的人影也愈发清晰。
刹那间,李识微呼吸一窒:“小云?”
云落背对着他,似乎由于失血过多,摇摇欲坠,李识微抢出几步上前扶住。
绵软的身躯倒在怀里,呼吸的热意急促地拂过,李识微无暇顾及其他,只震惊地盯着眼前——
云落的胸口处,赫然被剖开一个血红的窟窿,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沾满鲜血的手指依旧紧攥住无名剑,云落气若游丝,目光迷蒙,另一只手艰难地伸到李识微面前:“师尊……”
他捧出了一颗鲜血淋漓、仍在勃勃跳动的心脏。
李识微猛地睁眼,喉头依旧发紧,额上渗出一滴冷汗。
一片昏暗中,掌心的棋子莹润清透,光华收敛于细腻芜杂的纹路。
他沉默良久,将棋子收好,重重地拧了一下眉心,长叹一口气。
心中翻来覆去地犹豫几遍,他起身出门,穿过月光,踏过草地,极其轻慢地推开了一扇门。
云落蜷缩在榻上,安安静静的,似乎睡着了,手里握住一个东西。
仿佛方才景象重现,李识微骤然紧张,再去看清,顿时五味杂陈。
云落握在手心的,是那枚玉璧,当年拜师时他亲手送上的那枚。
精神松懈,李识微不由苦笑,缓缓退出了这个房间。
如今他才发觉,长晴峰如此之大,大到两人有意回避就不会相见。
已经做出了选择,便不再有理由停驻于云落的床边,更不该做溜门撬锁的梁上君子。
深夜寂寥,李识微独自漫步,惨白的月光泼洒了一身。分明是不知寒暑的修士,此刻竟然觉出一丝冷意。
秘境中带出的最后一枚棋子被他捻在指尖,他想起前世的终局。
上下皆空,两眼茫茫,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遮眼的白雾之中,他提着剑,一步一步向上迈去。
这便是一切的顶点,传说已久的升仙之路,他走得毫无波澜,没有任何激动与喜悦。
手中的无名剑不会再淌下一滴血,因为此刻此地,仍然会流血会呼吸的,只剩下他自己。
然而,耳畔似乎仍然挤满了众生的悲鸣与呼号,每踏出一步,就有无数双沾满血与泪的手向他挥动、痉挛、挣扎,将他向后拉扯。
直至今日。
李识微闭了闭眼,垂眸注视着手中这枚棋子。
小小的圆弧映满了月光,愈发明澈,就像那滴正中掌心的眼泪。
他已经见过千千万万人流泪了,为什么还会为了一人的泪水,痛如锥心?
第30章 三十 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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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香袅袅的杯盏搁到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其中的一汪碧色起伏不平。
“这次多亏了你。”掌门叹了一声,又问,“应沉慈也是你处置的?”
李识微坐在另一边,点了点头。
空荡的洞府再无声响,一片幽静。桌边的茶盏始终无人去碰,掌门的眉头蹙着,不由喃喃自语:“他为何突然现身……”
没有明说这个“他”是谁,李识微却听懂了,接话道:“他在找养魂珠,还非得是极品的。”
靠在扶手上的手指抖了一下,掌门不再言语。
李识微默然注视着他,目光沉沉,忽而开口:“有些事,或许我早该跟你交个底。”
掌门转头看向他,表示洗耳恭听。
于是李识微毫不犹豫地将前世之事和盘托出。
“……人人都说魔尊杀了你。天行宗大乱,正魔之间混战再起,我出关时,两边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
掌门愣怔了一会儿,似乎接受了这时间回溯之说,又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不会杀我的。”
这笃定不知从何而来,分明对未来一无所知,却又心如明镜,仿佛已然看见了最后的结局。
幽暗的情绪藏在低垂的眼睫下,掌门忽然起身,向洞府后方走去,李识微沉默不语,跟上脚步。
结界开启,眼前豁然开朗。
天行宗主峰的最高处,一截平台突兀地断在云雾之中,又突兀地生长着一树桃花,满枝纷繁含苞待放,合拢的花瓣隐隐泛着血色,远看如烟似霞,将整片石台笼罩其中。
“这里被称作升仙台。”掌门一步步走上,望向远方,目光似乎比云海更加空茫,“云端之上有什么?”
李识微面无表情:“什么也没有。”
掌门轻笑一声:“果然。”
他收回远望的视线,回头看来:“当今的魔修之首,那位魔尊,你可以喊他一声大师兄。”
李识微脚步一顿:“你不是师父的大弟子?”
“我和他是同年拜入师门的。”
掌门的话音像是叹息,神情也略显怅惘,仿佛此刻遮眼的不是茫茫浮动的云雾,而是陈年旧事上抖落的灰尘。
“上一世我死后,他如何了?”
“正魔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李识微回答得简短,“我杀了他。”
微不可察地停滞一瞬,掌门缓慢点头:“他的确……死有余辜。”
桃花亭亭如盖,他缓步靠近,伸手抚上深黑的树干,指尖下的纹路沧桑而扭曲。
很久很久以前,这树干还不够粗壮的时候,曾经留下过两名少年练剑比试的痕迹,如今已经找不到了。
“百年前正魔大战,我本该死在那时。他屠空了一座城,以数万生灵为祭作招魂引,为我续命。”
“此树与我性命相系,万人的血债记在我身上,日夜折磨,早该偿还了。”
“不是他杀了我,而是我自己……苟延至今,气数已尽。”
掌门抬眼看向李识微,面容平静,却又似乎掩藏了万千纠缠的心绪。
如同印证他的话一般,桃花随风而动,血红鲜明,映衬着花下人的面色愈发苍白。
李识微静立风中,哑口无言。
繁花乱眼,即将开到极盛,其中蕴藉的灵力却近枯竭,一瓣瓣深浅桃红,背后是一条条无辜横死的性命,也是某个人最深切最绝望的执念。
前世的谜题得以解开,李识微却半分喜悦也无,问道:“这就是你无法离开此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