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攀折天之骄子(7)
他手里应该拿着一柄黄花檀木制成的齿梳,捉起冷芳携一缕发丝,从发顶到发尾缓缓梳下,不徐不疾、慢条斯理。浮蘅尊者的手向来只拿剑,拿剑时有毁天灭地的威能,但除了冷芳携,没人知道他拿齿梳时也这样稳。
落在发顶的力道堪称刚柔并济,不令冷芳携感到丝毫细微疼痛。但他仍难以忍受。
不仅是要害处被人掌握的毛骨悚然,更有陌生手掌轻轻按压带来如窜电一般的酥麻感。
冷芳携闭了闭眼,竭力使自己忽略掉那股恼人的痒意。
这样的场景以前也有过,正如浮蘅所说,冷芳携少时常常由他洗发梳头。
他并非一进入世界就是万人追捧的天之骄子,大部分世界里,他须通过自己努力站上那个命定的位置。刚刚艰难地从生身母亲腹中诞生,他便失去父母,要不是被一匹赤眼白狼救下,早就沦为妖魔腹中餐。
冷芳携成为俗世意义上的“狼孩”,吃的是狼乳血食,学的也是狼的举止,因在妖魔横行的不夜镇里长大,从未接触过人类,当然不能学得人类的举止。
白狼将他当做幼狼喂养,不幸一朝身死,他在镇中躲躲藏藏,被来屠魔的浮蘅发现带回,收为弟子,比厉凌尘刚入九宸时还要狼狈万分。
头发是枯草一般的黄,肤色苍白近如尸体,眼睛大得吓人,四肢细瘦小腹微凸,不能似常人站立行走,浮蘅那时只能强硬地将他抱在怀里。
又因为学着白狼舔毛,冷芳携不爱洗澡洗头,每每被浮蘅带到水边,总要挣扎撕咬。浮蘅任由他在手臂上磨牙,总将他绑在藤椅上,因为冷芳携恐惧法术,他便如凡人般浇热水为他淋洗头发,一点点打湿,再一点点梳顺。
再用帕子轻轻绞干。
那时日光温和,凶恶的狼孩渐渐从中觉出趣味,懒洋洋眯起眼睛,嗅着清淡的花香和浮蘅身上草木般的香气,陶陶然沉入美梦之中。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但冷芳携已经长成成人。
他与浮蘅,更不再是从前单纯的师徒。
现下哪怕只是随意一次触碰,都有说不出的背德感。
浮蘅一边为他梳发,一边提到厉凌尘:“他虽然小有天资,在众人中算不得最优秀的,不够格做你弟子。再来凡人出生,自小混迹三教九流,心性有暇,做你弟子只会让你伤心。”
“从前多少天骄拜求你收入门下,不求为门人子弟,哪怕是个洒扫小童也可,你都不允。为何偏偏看中他了呢?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收徒。”
“罢了,若你想收个弟子,我让掌门搜寻九宸年轻一代未有师从的弟子,任你挑选。若不满意,去宗门外找也可。独独厉凌尘,他与你气运相悖,你青睐他,给法术给灵器皆可,却不要想收入门中。”
语气温和,谆谆教诲,说的却是断人前途的恶毒言论。
冷芳携毛骨悚然,浑身失力,也只得答应。若不应下,浮蘅恐怕不会放他离开。
见他乖巧点头,浮蘅笑了笑,收起齿梳,抚摸手下如烟云般柔顺绮丽的黑发,掩住眼中晦涩。
“许久没见到你,才留的有些久了。去吧。”
离开时,冷芳携面容冷硬,肩头停了一只尾羽极长的浑圆小鸟。
这只与起初那只名为“豆饼”的鸟不同,除了尾羽的颜色复杂绚丽,周身雪白,不掺一丝杂色,虽然肚子浑圆,姿态却不一般的傲然尊贵,豆大的眼中神采奕奕,显然是有灵性的鸟。
当然不是普通的鸟。
……是他那位好师尊的身外化身。
浮蘅留下神识监视犹然不够!竟然要以身外化身时刻伴在他边!
见他停在门后不走,那鸟竟恬不知耻地侧头,用毛绒绒的鸟脑袋蹭了蹭冷芳携的侧颊。被蹭过的皮肤掀起鸡皮疙瘩,冷芳携想一把将鸟抓下,狠狠扔回去,又顾忌浮蘅发疯。
愤怒过后,涌起的却是一阵无力,和浓浓的窒息感。
离开时,他却并未察觉自己身体上的异样,未曾发现后脖颈处,被乌发遮掩,会随着行走若隐若现的部位,几道淡色痕迹犹如花瓣。
“你也只敢做这些了。”仙宫内,心魔讥讽浮蘅,“换做是我,早就让他身体布满痕迹,目之所及处皆是我留下的烙印,连门也出不了。”
而浮蘅分明已在冷芳携面前暴露肮脏心思,却始终未真正动手,只是用些神识玩意儿隔靴搔痒。
浮蘅手里拈着一枚不知从哪儿来的云信,手指轻描淡写一捏,那信便烟消云散。
他重新握起玉雕,手指纤长白皙,却绝不会令人错以为软弱,相反,当他微拢手指呈现掌控姿态时,其中的力度反倒令人心惊。
浮蘅反唇相讥:“所以你是魔,而我是人。能与他结为道侣、共度余生的人。”
第6章 “他独一无二。”
水用灵火蒸热,不仅水温适宜,而且灵机充足,沐浴其中浑身灵脉俱都洗净。
冷芳携微吐一口气,用水将肌肤的每一寸都浇洗干净——似他这般修为,早已尘埃不侵,往常有清洁需要,随意捏个法诀便是,他非要沐浴,更多出于心理作用。
冷芳携沐浴时,浮蘅的身外化身就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他。
也看着房内恣肆的心魔。
*
九宸宗是名门大派,不似药香派等门派限于规模只专精一道,从对外门弟子的培养授课上便可看出门内无论大道小道一应俱全,众道之下不但有本宗培养出的修士,还有许多依附而来的散修。
铸剑师虽不能拿剑,地位却很高,不仅为剑修推崇,其他门道的修士但凡碰见也会尊敬有加。盛名之下,凡人趋之若鹜,因此扶元界的铸剑士极多,大多打一个擦边的名号,能制些精巧器物,而能真正被称为“铸剑师”的却屈指可数。
现今有名有姓的铸剑师不过二十六位,其中有七位俱在九宸,剩下的也大多被其余二宗和六派瓜分。
冷芳携如今要去寻的铸剑师虽比不上其余六位那样名满天下,在小范围里也有自己的名声,尤其在一些偏门领域,剑修对她的推崇不亚于铸剑大家。
由是找她铸剑不是费钱的问题,而是很难排上位置,好不容易提的铸剑需求被接受了,最快也要等上一二十年。
这对冷芳携不是问题。他与姜剑雨同为一代弟子,亦在十大真传之位,从前多有交流,更在历练时守望相助过,姜剑雨脾气古怪,他在宗内已经算得上她的“知交好友”。再加上当年离宗时姜剑雨有所求,他在路上恰好又寻到她要的东西,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只是要她立刻出手铸剑不是难事。
铸剑师的灵峰位于九宸正东方,金乌东飞西降,东边是日光和火气最充足的地方,正合铸剑要用的阳火。姜剑雨却不同凡俗,自寻了百炼峰西边的一处水岛居住,然则她为火属,居住于水灵蓬勃的岛上无疑自寻苦吃,不仅修炼不顺利,便是日常生活也时刻忍受煎熬。
按姜剑雨的话说,她是:“真火不怕水炼,就是要用水炼火,千凿万击,如此诞生的火焰才是世间最蓬勃、最旺盛的火。”
岛上水汽氤氲,烟波浩渺,有白鹭、仙鹤等珍禽鸟类在浅滩漫步,时而低头啄羽,一派生机盎然。
姜剑雨的居所为岛上林木簇拥,有拔天之相,但所用建材皆为普通木料,毫无涂抹修饰之意。正入岛口,几名幼童高的火人作迎逢童子,比起冷芳携上一次见到,身上的火焰已更加凝固澎湃,想必姜剑雨修炼有所成。
火人知道他,远远看到天边的霞光降下就迎上来,不过不能开口,当然也不能像别的峰头童子说些奉承的吉祥话,好在冷芳携厌烦那些,少了反倒清静。自被火人领着往木屋去。
但在来时的路上,他看到第二人。
身着月白色长袍,外罩一层泛着柔光的细纱,领口袖口皆有流云的纹路,一看就知是哪个内门弟子。冷芳携不认识那张脸,想来是他离宗后才入内门。
也因此,他更加惊异——姜剑雨铸剑要价高,有时甚至漫天要价,寻常修士根本负担不起,内门那些小崽子为了更进一步光是维持日常开支已经艰辛,更别说斥巨资找姜剑雨铸剑,哪怕有那份钱财,寻个性格更温和、手段更稳妥的人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