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18)
都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元徵俯身下来,看着满堂将领,恍惚间,心底却萌发了几分在京畿从未有过的感觉。
腊月初,河东燃起狼烟,战火果真烧到了河东,北境一线烽烟四起。
舒丹久攻上渭,僵持不下,可他们劫掠了陇沙堡,玉屏关,粮草充足,声势极盛。北沧关下亦是战火不休,岑夜阑只守不攻,任延勒百般挑衅兀自岿然不动。
这些年来胡人来犯,从未越过防线半步,大燕寸土未失,而今不但连丢三关,战场上一直处于被动局面,岑夜阑却依旧按兵不动,胡人气焰很是高涨。
相较之下,北沧关的将领只觉憋足了一口气,屡屡请战,无不被岑夜阑一力压下。
直至腊月十二,岑夜阑亲自点兵出城,袭击了延勒营地。
四更时分,天色正暗,又正当胡人军士疲惫换岗,就被岑夜阑打了个措手不及。
岑夜阑所点的都是精锐,悄无声息地潜近胡人营地,一支支箭矢如云,裹了桐油狠狠扎入帐内,直接纵了一把大火。
偌大营地霎时间混乱一片,火势如长龙,照亮了寂静长夜。
他们此行只为烧胡人粮草,事既已成,岑夜阑并未恋战,直接回了北沧关。元徵也在同行之列,他箭法卓绝,这些日子下来,就是岑夜阑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元徵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尽管这人依旧恶劣不堪。
一把火点得顺利,不损一兵一卒,回城时,北沧关军士都吐了口恶气。
翌日,岑亦领兵出城同胡人交战,大胜,延勒率兵退了三十里。而后数战,都是大燕占了优势,军中士气更盛。
可不知怎的,岑夜阑神色却并未轻松,元徵看着,忍不住说:“岑将军,你说仗打输了你不高兴,赢了还冷着个脸作甚?”
岑夜阑瞥他一眼,垂目看着桌上的沙盘,半晌,说:“太顺利了。”
他说的没头没脑,元徵却在须臾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皱了皱眉毛,道:“胡人行军只能倚仗沿途粮草劫掠,如今我们烧了他的粮草辎重,延勒暂时没有补给只能避我们锋芒,这如何不对?”
岑夜阑道:“若是如此轻易就折在这儿,那就不是延勒了。”
元徵瞧他一眼,哼笑道:“不过一个蛮夷,岑将军,你是不是太高看他了。”
岑夜阑没有说话。
元徵道:“北沧关毗邻河东,延勒若要粮草,只能靠河东边陲小镇,抑或后方补给。天家无手足,舒丹如今久攻上渭不下,他有玉屏陇沙堡为倚仗,又同延勒有间隙,未必会不遗余力地帮他。”
岑夜阑自他话里听出了几分深意,看着不像个纨绔,倒回了那个长于宫闱,深谙皇室腌脏血腥的皇子。岑夜阑看了元徵一眼,少年人经了战火磋磨,眉梢眼角也多了几分棱角,只这懒散的姿态,却透着股子风花雪月里的浪荡劲儿。
岑夜阑说:“我了解延勒,即便舒丹真给他使绊子,他也不会这么坐以待毙。”
元徵啧了声,道:“岑将军,你就这么怕延勒?”
岑夜阑淡淡道:“我不是怕。”
“战场不比寻常,稍有不慎,死的就是我大燕军士,那都是人命。”
元徵不置可否,他和岑夜阑玩笑道:“不如我将他的脑袋摘了送给岑将军吧。”
岑夜阑怔了怔,瞥他一眼,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元徵气笑了,说:“岑将军,你这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岑夜阑不咸不淡:“哪个同你是自己人?”
元徵想也不想,张嘴就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如此一算,咱们可得好些年了。人间韶华,须臾之间,几年复几年,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那你我也算共白头了。”
岑夜阑看着元徵面上的理所当然,无言以对,说:“……出去!”
元徵顿时大笑。
第28章
“少将军,既然延勒粮草无以为继,我们为何不直接杀出城去?”
北沧关府邸内,亭中两株红梅开了花,枝干遒劲,零星几朵红蕊凌寒而开,艳色逼人。岑亦负手看着那支花,道:“阿阑自有主张,你我听命便是。”
郭融面有不忿,“这北沧关,您才是统帅。”
岑亦瞥他一眼,他性情温和,这一眼却有几分不怒自威的警告之意。郭融噤了声,当即不再开口。
岑亦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小叔叔既将靖北令交给了阿阑,阿阑就是这北境十六城的统帅,北沧关同样是。”
郭融说:“是,末将失言。”
郭融是老将了,曾跟着岑亦的父亲岑丹征战多年,对岑家忠心耿耿。岑亦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虽尊敬岑熹,却对他将靖北令交给岑夜阑多有不满。
在他看来,岑夜阑到底是外人。
过了一会儿,郭融又说:“胡人此番猖獗,许多兄弟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就等着好好杀上一场,一雪前耻。如今将军隐而不发,只守不攻,一旦延勒挨过这两日,我们岂非延误了战机?”
“再拖下去,恐怕会折了将士们的士气。”
岑亦不为所动,说:“延勒一支是我大燕宿敌,阿阑谨慎自有他的道理,你安抚好将士们的情绪,不要出乱子。”
岑亦都这么说了,郭融再是心有不甘只能听从,他拱手道:“是,少将军。”
岑亦却抬手扶住他,他微微一笑,温声道:“郭叔,辛苦你了。”
郭融心头一暖,看着岑亦,叹了口气,道:“我有什么辛苦的,这都是应该的。”
“阿亦,你就是太不争了,明明你才是岑家人。”
岑亦不言。
郭融道:“你父亲战死的早,你是我们几个老家伙看着大的,在我们心里,只有你配执掌靖北令。”
岑亦说:“郭叔,阿阑也是岑家人,他是小叔叔亲自教导出来的,有他做统帅,我很放心。再说,都是守关戍北,靖北令由谁拿着,都一样。”
郭融瞪他一眼,摇头道:“你啊——你不为自己想想,好歹为墨儿想想。”
岑亦神色微动,只叫了声“郭叔”。
郭融叹道:“转眼墨儿的母亲都走了三年了,前些日子我们在说给你再找一个,你别急着说不——等此战了,我们说什么也要让媒婆给你寻摸寻摸。”
岑亦哭笑不得,说:“……这,好。”
郭融这才满意,道:“这要是在京城,就凭你的身份,就是配个王室贵女也当得。不过,咱们常年待在北境,京畿里的女娃娃都娇贵,吃不了苦,咱们也不稀罕,也不能再像上一次草率,就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的孤女就进了岑家门,连人都不爱见,日日戴着面纱,见不得人似的。”
“我听说司家有个丫头,弓马娴熟,长得也顶漂亮,是他们河东的明珠,”郭融说,“到时你看看,喜不喜欢,要是喜欢,我这把老骨头亲自去给你说去。”
岑亦揉了揉眉心,叹气道:“郭叔,她才十五吧。”
郭融不以为意,“十五怎么了,正当及笄之年,许你正好。”
“什么及笄?”一记声音插了过来,却是岑夜阑,“大哥,郭老。”
岑亦轻咳了一声,道:“没事。”
郭融面上的热络悄无声息地淡了几分,行了一礼,道:“见过将军。”
“我正在和少将军谈起说亲呢。”
岑夜阑眉梢一挑,道:“哦?大哥瞧上了哪家姑娘?”
岑亦还未开口,郭融先道:“我们在说司家的四小姐。”
“司小姐是将门之女,”岑夜阑脸上露出笑意,“大哥若是喜欢,倒也不错。”
岑亦头疼道:“阿阑,郭叔在胡说,你怎的也跟着瞎掺和。”
郭融道:“我可没有胡说——”
岑亦打断他,“郭叔,你不是还有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