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21)
城中粮草不足,又断了后援,城外胡人咄咄逼人,显然是要将他们逼到山穷水尽。岑夜阑知道延勒想将他们困死在北沧关,他们处心积虑,处心积虑——岑夜阑知道自己中计了,他来北沧关就是一个局,为的就是今日。
上渭,鹤山州,步步为营,都是为了让北沧关变成一座孤城。
可如今北沧关已经成为孤城,延勒攻势依旧凶猛,甚至不惜拿胡人将士的尸体去搭起攻城的血肉之梯却不是明智之举。
岑夜阑想,延勒本可以生生耗死他们,如今却急于攻城,只能说明他们不敢拖。可现下胡人占尽优势,粮草辎重无虞——除非他们拖不得。岑夜阑想起了元徵。
如果胡人知道元徵的身份,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元徵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大燕最有可能入主东宫的皇子,皇帝不会允许元徵死在北境。可岑亦已经传书给了河东,司韶英知道深浅,就是河东丢了,他们也不敢不来救元徵。
但是如今依旧毫无音讯。
岑夜阑想起丢的莫名其妙的鹤山州,猛然间明白了什么,元徵的确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不假,可皇帝不止这么一个皇子,树大招风,岑夜阑仿佛窥见了京中风云诡谲的一隅。
方靖头一回感受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他出身钟鼎之家,若非此番跟着元徵远赴北境,这个时节,正该在烧了地龙的暖阁里,喝着最好的酒,欣赏着曼妙的歌舞,温香软玉,享着人间至乐。
如今喝的却是北境的冰雪,饮的是猎猎北风,无不摧人肺腑剜人血肉。
他一路疾行,脚下踩着冰冷的青石板,走得快了,没留神脚下打滑摔个四仰八叉。没吃过苦头的小世子骂了声,手在地上摸着了一张纸,匆匆扫了眼,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方靖本想将纸撕了,犹豫了一下,随手团了团揣进了怀里,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往城门走去。
元徵果然在城墙上。
正当休战,城墙上有挪动着伤兵的,有靠着墙在咬面饼的,还有正在清扫战场的,来往匆忙。
岑夜阑正在和岑亦说话,面容沉静,二人神情都颇为严肃。
一旁立着的鼓面泼了血,血迹已经干涸了,透着战事的残酷。元徵就在鼓架下,剑搁在一旁,一手拿着块干巴巴的面饼咬着,一边和他身边的将士说话。
方靖走过去,“公子。”
元徵懒洋洋地应了声,方靖看了眼那个将士,陡然想起有天夜里,他们在伤兵的屋子里一起围着沸腾的肉片汤说笑谈过天。将士年过不惑,双臂粗壮,面目黧黑,方靖记得他姓齐,叫齐柏。
齐柏脖子上见了血,绑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却还带着笑,说:“我家三代都是军籍。我替老将军擂过鼓,如今又跟着将军,整整二十五年了!战鼓擂动,从未出过岔子。”
元徵笑了声,说:“毕生专于一事,了不起。”
齐柏嘿然一笑,道:“可惜,我老来得子,儿子才七岁,不过别看他小,那小手臂很有劲儿。”说着,他还挥了挥自己的手,说“咚——咚——咚。”
元徵抬眼看了看方靖,二人目光对上,他拿起剑,一前一后地走了几步,方靖低声说:“殿下,你看这个。”
他将团皱的纸团拿给元徵,元徵展开看了几眼,脸上没什么表情,道:“胡人煽动军心之词罢了。”
方靖说:“殿下,这当真是假的?”
元徵眉毛皱紧,盯着方靖没有说话。
方靖道:“城内粮草短缺,胡人怎么会知道?如今北沧关就是一座孤城,岑夜阑却半点都不作为,他想做什么!”
元徵踢了他一脚,斥道:“小声点。”
他问:“你说他该做什么?”
方靖梗着脖子说:“殿下身份贵重,岑夜阑就该以殿下为重,护送殿下离开北沧关,而不是任由殿下身处险境!”
元徵说:“和他无关,是我要留下的。”
“殿下,今时不同往日,北沧关是一座危城,”方靖深深吸了口气,“一旦胡人知道了殿下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元徵淡淡道:“那又如何,我们不会输。”
方靖气道:“殿下,胡人此番来势汹汹,北境河东俱都陷入战火,前些年边防固若金汤从未失寸土,今年我军连失数城,殿下就不觉得奇怪么?”
元徵直勾勾地盯着方靖看了一会儿,方靖心头颤了颤,没退缩,接着说:“若是平常,殿下想如何就如何了,可现在,是生死当前。”他顿了顿,说:“殿下,皇上还等着您回去呢——”
元徵神色微动,朔风簌簌作响,如同凄厉的呜咽,他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眼岑夜阑,岑夜阑若有所觉,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开了脸。
元徵说:“我不能走,北沧关战事吃紧,岑夜阑若再拨人马大张旗鼓护送我出城,必定引起胡人警惕。”
“到时能不能走尚且两说,于北沧关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方靖沉默片刻,说:“战场刀剑无言,殿下要是在北境有个万一……”
元徵的目光落在方靖脸上,说:“阿靖,我心中有数,”他拍了拍方靖的肩膀,“不会连累你们。”
方靖愣了愣,元徵却已经越过他走了,他心中百味陈杂,气得无可奈何,用力跺了跺脚。
方靖想起他来前,他父亲特意将他叫去了书房,言语之间隐约透露出,皇帝根本不是贬元徵,只要他从北境回去,他就是大燕储君。
而如今,一旦元徵在北境有个好歹,他们这些跟着来的,必然承受皇帝的雷霆之怒,岂是元徵的一个不连累便能好的。
突然,风卷着细碎的雪飘了下来,远远的,铁蹄声阵阵,胡人如浪潮般再度汹涌而来。
咚——战鼓再度擂响了。
战事拖得越久,胡人不分昼夜的攻城让北沧关内的将士不胜其扰,百姓也惶惶不安起来。一封封煽动力极强的信被胡人以箭矢、孔明灯送入城中,城中将士阻拦不及,还是有落到百姓手中的。
起初是恨恨地撕毁的,可日夜都是喊杀声,整个北沧关都似笼罩在恐怖的血色中,百姓心头也打颤了。白纸上的屠城,投降,粮草短缺等黑字都似染上了血,变成了胡人的催命弯刀。
岑夜阑遣人安抚百姓,他是边关不败的神话,百姓心定了几日,可战事犹在。过了两日,有十几个百姓深夜在城中疾走尖叫,扬声大喊城破了,城破了,胡人要屠城了,声音凄厉尖锐,如同夜枭啼哭。
岑夜阑到时,岑亦脸色冷凝,地上已经死了数人。
还有一个似发了疯,一见岑夜阑,就指着他说,“哈哈哈你守不住的,胡人说投降不屠城,不然他就将我们都杀了,都杀了哈哈哈哈……我们就要死了。”
他指着岑夜阑,说:“你根本保护不了我们,你要把大家都害死!”
岑亦冷冷斥道:“胡言乱语!”
枪尖过处,那人顿时截了声,啪地倒在地上。
长街上一片鸦雀无声,被惊醒的百姓心惊胆战地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
岑亦枪尖斜点,鲜血在惨白月光下淌着,滴在地上,他说:“这些人都是胡人用以乱我方军心的细作。”
“诸位且安心回去吧。”
第32章
人心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有时能坚如磐石,有时却薄如蝉翼,禁不起考量。
北沧关战事拖得久,僵持不下,胡人又围了城,不知何时起城中渐有流言四蹿,所说的无非都是些惊骇之语,颇有几分危言耸听之意,可正当战时,听久了,便格外地让人在意。
城中变得人心惶惶。
细作——岑亦说是细作,北沧关固若金汤,又有岑夜阑镇守,竟混进了细作,岂不是更令人恐慌。
可要不是细作——当夜血溅三尺的场景历历在目,岑亦杀的太快太狠,仿佛夜枭啼哭戛然而止,犹留几分震颤。他们若不是细作,岑亦为什么杀的这样快,他们说得当真不是事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