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岳临渊(130)
为什么明明是受害者,却要被鄙视被责怪被看不起?
应该感到羞耻的人,难道不是那些心生恶念的人吗?
而造成这样结果的礼法,竟是不可推翻甚至连修改都不能。
“我只是想要保护那些受过伤的人,也让那些长久以来都不被重视的人得到多一点保障,可到底为什么,明明应该是很简单的事,竟会如此困难?”楚岳峙缓声问着,不是在问司渊渟,而是对礼法发问。
都是他的百姓,不是吗?却为何,他连保护都做不到?明明都已经区分了地位与名分,难道还不够吗?
或许真的不够。
于他而言皆是百姓,可于坚定捍卫礼法的人而言,到底也只是东西罢了。
“皇甫良钰,朕一定要让她继承武将封号前往边疆,朕还要看到她将来立下军功,如她自己所言一般证明女子也可比肩男儿郎。”楚岳峙隔了好一阵才又再开口,他又挺直了背脊,用手轻轻推开司渊渟,脸上是恢复冷静的理智淡漠,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为自己的挫败难受,在这个帝位上还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司渊渟看着他,然后伸长手将悬挂的那副字下面摆放的瓷器扫到了地上。
上好的青花瓷,随着落地的破裂声响起而被摔得粉碎。
楚岳峙愣住,以为是自己让司渊渟生气了,紧接着下一刻就被司渊渟抱起到另一侧的座榻前放下。
“你在这里歇一下,我出去与他们说。变法不可以,但将十三省及十三省之外溺死女婴的恶行纳入杀人罪,以家族连坐重判这一条,总还是可以的。”司渊渟俯身在楚岳峙额上印下轻吻,又捏了捏他温软的耳垂,道:“给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你再出来,我保证他们会做出让步。”
司渊渟从来不承诺他办不到的事,会这么说,就是有把握能说服还在养心殿正厅里跪着的那三位大臣。
于是楚岳峙点头,信任地让司渊渟出去了。
他不知道司渊渟会怎么说服三位大臣,司渊渟在朝多年,总归是比他想得更周到,对朝堂上的拉扯以及利害关系的处理也更老练许多。
司渊渟出了暖阁后,楚岳峙便长久地看着落了一地的碎瓷,他服过药后原本是好得差不多了,但现下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一时起伏太大的缘故,他又隐隐感到了不适。
忍不住就在心里想,司渊渟过去的岁月是不是都是这样,好不容易爬上来后以为握有了权势就可以改变世道,然而当真的开始去改时却反复对现世失望并频遭阻扰,只能隐藏自己真正的心思一次又一次地妥协,想方设法寻求折衷之道。
他如今至少有司渊渟帮他,可过去司渊渟只有自己一人,朝堂之上,没有人能帮司渊渟。
司渊渟从未有向他诉过苦,总是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经历过的事轻描淡写地带过。直到现在,司渊渟既要尽心辅佐他,又要担当起他夫君的角色,在他受到打击时将他安抚好。
对司渊渟来说,似乎永远都有操不完的心,从年少时肩上便肩负了过多也过沉的重担。
下榻走过去将地上的碎瓷捡起几片,还没收拾完,进来替楚岳峙点灯的王忠已经惊得立马扑上来拦楚岳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大惊失色地接过了楚岳峙手里的那几片碎瓷,连声道:“陛下,您累了就在榻上歇息吧,这里奴婢会收拾,您是万金之躯,若是被这碎瓷割伤,奴婢再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啊!”
哪有那么夸张,楚岳峙想说王忠也太过于小题大做了,可看到王忠那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模样,他忽然又不想说了。
司渊渟与几位大臣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暖阁,偶尔能听到那三位大臣中的某一位因一时压不住骤然拔高的声调,而司渊渟的声音却始终都没有任何变化,不紧不慢沉着从容。
王忠手脚利落,很快便将地上的碎瓷收拾干净,他先是给暖阁里换了烛火,让之前尚嫌昏暗的暖阁像往常一般明亮,又给楚岳峙上了一杯新的药茶,还送上了一碟小点心,全都安置妥当后才躬身退出。
楚岳峙并不饿,那碟小点心是桂花糖糕,是司渊渟近来爱吃的。司渊渟近来似乎对甜食情有独钟,于是他吩咐御膳房做了很多甜而不腻的小糕点,自己偶尔吃上半块,剩下的都进了司渊渟的肚子。
司渊渟吃不胖,吕太医也一直在给司渊渟调理,但不知是操劳太过还是底子被耗损得太厉害,司渊渟不管吃多少补品和药膳,饮食也规律偶有加食,哪怕近来爱上吃甜食,都依旧面容清癯身材精瘦不长半点肉。
也不知道东西到底吃到了哪里去。
将王忠端来的那杯药茶喝完,楚岳峙感觉手脚渐渐回暖,再看半个时辰也快到了,养心殿正厅的话语声也已经逐渐平歇,他又坐了一小会儿,直到正厅彻底安静下来后,才端着一张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的脸走出暖阁。
何敬文、王壬和阮邢仍在地上跪着,司渊渟站在三人边上,见到楚岳峙出来似有若无地点了一下头。
楚岳峙并没有回到御案后坐下,也没有马上让三位大臣起身,只站在暖阁门口,冷眼看着三位大臣问道:“三位爱卿跪了这么久,可是还有什么话想要劝诫朕吗?”
阮邢跪着转身抬头仰看楚岳峙,他们在这正厅里跪着听到暖阁里传出青花瓷被摔碎的声音时皆是一凛,等司渊渟从暖阁里出来,他是第一个对司渊渟说不能让陛下一意孤行的人。
“陛下,臣身为朝廷之臣,理应在陛下需要时进谏。”阮邢说道,尽管他是最后才被司渊渟说服,但他不得不承认司渊渟的话在理。楚岳峙是皇帝,又曾统军多年,最不怕的就是与人硬碰硬,他们长跪不起让楚岳峙下不来台,只怕会让楚岳峙更执意要变法,莫不如他们各退一步。
王壬也跟着转过身子,接续道:“陛下最初言及,十三省及十三省之外溺死女婴之举也应当被纳入杀人罪,并以家族连坐重判。臣等适才商议,残害无辜稚子确为惨无人道之恶,司首辅更言及此罪行在江浙一带极为猖獗,臣等皆认为陛下所想理当被落实,以遏制此罪恶避免越演越烈。”
楚岳峙审视着两人,最后目光落到还转身后还趴伏在地上的何敬文身上,问道:“何尚书,你也如此想吗?”
何敬文跪了许久,双膝都麻了,再听到楚岳峙点名,当即想也不想就应道:“回陛下,臣也认为溺死女婴之行应当被归入杀人罪重判。”
“既然三位爱卿都与朕达成了这个共识,那就回去好好拟一个初案,此罪如何认定,又该如何判刑,仔仔细细给朕写明白。至于其他的,就不必再谈了,都退了吧。”楚岳峙的意思很清楚,他们将溺死女婴这一民间盛行的重男轻女风俗归为杀人罪,楚岳峙也不再提其他更进一步的变法,如此,君臣各退一步。
三位大臣都在地上跪了许久,此刻得了允准起身告退,各自都费了把劲才从地上爬起来,尤其是年纪最大的何敬文,几乎是让其他两人搀扶着才跌跌撞撞出的养心殿。
之后待三人脚步声都听不见后,楚岳峙才扬起下巴问司渊渟:“你怎么说服他们的?”
“不难。”司渊渟走过去,淡然道:“与直接为女子立法相比,将有事实依据的明确罪行归入律例中,显然让人更容易接受。”
楚岳峙看着走到面前的司渊渟,总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一句都说不出口。
怎么会不难,司渊渟显然是早料到这结果,才会一开始就先在殿外与三位大臣说了话,有了那些话做铺垫,最后才能让这立法一事不至于被全盘否决。司渊渟是一贯的思虑周全,将之视作自己身为首辅的应做之事,可他却觉得是自己空有热血行事却不够稳妥。
即便如此,司渊渟也不会抱怨,毕竟司渊渟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抱怨的人。
垂下眼帘将情绪尽数抹去,楚岳峙勾起唇角,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般,对司渊渟说道:“王忠刚端来一碟你最爱的桂花糖糕,现在就去吃了吧,就当作是奖赏司首辅今夜的劳苦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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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