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95)
他讲述完毕,便退到一边。殿中一时寂静,李平澜不在场,副统领袁旭升立时上前说道:“启禀陛下,西山泉水五更入宫,要送去御膳房,属下发现关绫的地点相距极近,时间也能对上。”
话到此处,即使原本不了解状况的人也已明白过来,端王爷率先说道:“陛下,此乃栽赃嫁祸,构陷皇子,只消将那负责给宫里送水的人抓起来一审便知!”
“我这影卫怕受处罚,迟迟不敢禀告偷溜出府的事,儿臣疏于管教,回府后必定严惩。”云王声音清寒,事情已说完,他略拂衣襟,下拜说道:“请父皇即刻宽免大皇兄,先行为他赐药延命!”
洛凭渊当即一同下拜:“父皇明鉴,关绫确实两日前便已失踪,疑为被昆仑府掳走,嫁祸陷害,儿臣小师弟严荫可以作证,将他宣来一问便知。大皇兄快不行了,请父皇先赐下解药。”时间长一刻,静王就多受一刻难以想象的折磨,他苦苦忍耐不可冲动,此时连声音都在发颤。
两位皇子跪下,端王爷与睿王爷是临时被拉来的,常年身处宗室宫廷中,见到云王与宁王急着求解药,心中都有些明了,暗道设计静王之人手法好生歹毒,而皇帝心胸狭窄,如今暗中的阴私手段被揭了出来,委实是不光彩。事已至此,要置身事外也晚了,于是一同上前求情。
第一百章 天为谁春 中
天宜帝阴着脸听完,心里也有些惊慌。他要静王熬上一两个时辰,并不是随口一说,而是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洛湮华现在还不能死,否则万一逼反了琅環,洛城内立时便成乱局,御林卫与靖羽卫未必平息得下来,北辽和夷金还没被收拾服帖,岂有不趁势反攻的道理?如果琅環再推选出新任宗主为静王报仇,更是遗患无穷。因此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眼下机会狠狠整治洛湮华一次,让他去掉半条命,今后身体病弱,自然无力与自己相抗,一年来被争取过去的局面就扳回来了。朝廷尽可从容地将琅環的价值都榨出来,最终如何处置全凭自己心意。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云王闻讯会一怒敲响夕闻鼓,偏偏还真的拿出了凭据,情势已然超出掌控。宫门外聚着大批朝臣,京城百姓议论纷纷,探问出了什么大事,城中更是聚集了禹周各家武林门派中最拔尖的子弟。现在两名皇子公然在紫宸殿上讨要解药,分明是得知了静王身中碧海澄心之毒。他如何能承认这一点,若不当场压下去,只怕用不了几日,自己下毒控制皇长子的作为就要传扬天下,不知在旁人口中会被议论成什么样子。身为天子行此阴损手段,还有何颜面颁旨下昭,统御臣下?
“都住口!洛湮华出言不逊,纵有冤屈,罚他跪几个时辰怎么了?”他想到静王将此事透露给年轻冲动的四皇子与五皇子,令得局面这般被动,又是一阵恼怒,阴沉着脸一掌拍在御座扶手上,“什么賜解药!你们从何处听来的胡言乱语,就敢对朕要死要活的,真真不知所云!”跟着又冷笑道:“大皇子好本事啊,还污到朕头上来了,看来这教训是给得太轻了!”
云王登时大怒,他从一开始就明说需要賜药才能延命,既是防着天宜帝装傻推诿,也是有意将事情挑到明面上,即使不能为静王彻底解毒,也要让天宜帝日后都不敢再用月中毒发做文章。但考虑到天家颜面,在说法上至少还留下了余地。
已经让了好几步,给足台阶,想不到皇帝给脸不要脸,到了这个地步还想着反咬一口,那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对于碧海澄心,他是今日才听秦肃说明,但凭什么让皇帝给静王又安上一条欲加之罪,懂得移花接木的可不只是太子。他脸罩寒霜立起身来,冷笑一声:“父皇此言差矣,中毒之事,大皇兄从未有只字片语提起。当日北境归雁峰大捷,儿臣俘虏了辽军大将余木黎的副将瑞衍西,曾亲自审问于他。此人虽则兵败却气焰嚣张,对儿臣言道,你们禹周的皇长子谋略过人,乃是北辽大敌,但我们这些军中将领都得到了确实的消息,静王已然身中奇毒,如果每月不能按时从宫中获赐解药,便会毒发无救;故此纵然才高也不足为虑,禹周迟早自毁长城。又说儿臣届时亦将独木难支,辽军铁骑终会挥师南下,这万里江山还不是案上鱼肉,任凭宰割。”
他的声音寒如冰霜,偌大的金殿仿佛要被冻结,略作停顿又道:“此等无稽之谈,儿臣听了根本不信,试问以父皇之仁德胸襟、英明睿智,如何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在帝京重华,称了外夷的心愿?故而下令将那大放厥词、中伤父皇名誉的瑞衍西就地杖杀,以立军威。班师数月以来,大皇兄每逢月中必定生病,但儿臣从未多想。今晚本是趁兴而来,谁知一入宫门,所睹所闻竟然被当日辽将句句言中。敢问父皇,儿臣该如何看待,又何以自处?此外还有一事不明,我禹周宫廷中事,连儿臣都不知道,边境的辽将是从何得知?”
天宜帝的脸色阵青阵白,他算是领教了云王的辞锋,字字凌厉直刺要害,戳得他一口气上不来,眼前发花,待要驳斥又找不到话说。殿中宗亲相顾心惊,依稀记得韶安军送回的战利品中,确有辽军副将的首级,倘若辽人真的说过这样的话,也难怪四皇子会怒击夕闻鼓了。
云王也不等皇帝回话,转头问道:“五皇弟,你一直住在大皇兄府中,难道也同我一般不明所以,挨了晴天霹雳?”
“我也不清楚,虽然大皇兄每逢十五都会进宫,回来后就要病一场,但他从来没解释过所患是什么病症。”洛凭渊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早上还是好端端的,方才却呕血不止,危在旦夕。四皇兄,我与你一样不愿相信。”
他对天宜帝已然失望之极,除了恨意,隐隐还多了些鄙视,勉强压抑着怒气说道:“父皇,儿臣身上沾染的血都是大皇兄的。这一年来,他撑着身体日日操劳,夙夜不息,所为皆是国事,儿臣从未见他有过不利父皇的言行。若是大皇兄捱不过去,北辽与夷金必定额手称庆。父皇即使不念功劳,当真不能看在他病成这样的份上,免去苛责,先赐药缓解病痛么?”
天宜帝这才看见宁王衣襟上大片的血迹,连一向与静王不睦的五皇子都在求情,可见是相当危急了,他心里不禁发虚。看到洛凭渊脸色煞白,眼里尽是不可置信的失望,还有种陌生的疏离,皇帝就有些不是滋味。
不同于洛临翩的高傲随性,洛凭渊在自己面前一向是很敬慕的,或许是从小得到的关注比较少,宁王似乎格外珍惜每次面圣或问安的时间,请教政务时也常常流露出钦敬的神色。太子再是恭谨谦逊,却代替不了这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反应。可是现在,连最让人省心的小儿子,也开始用疏远的目光看着他了。这样下去,宫外的百官如何打发还没定论,两名看重的皇子先要同自己离心离德。
吴庸见天宜帝脸色不定,显然还在转心思,深恐这位陛下金口玉言又说出不能转圜的话来。看四皇子与五皇子的神色,倘若再不给解药,接下来难保不会出什么事。他朝下面不动声色地比了个手势,之前负责在长宁宫外看着静王的两名内侍很快就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进殿跪倒,哭道:“陛下,大皇子吐了不少血,昏过去了,小的们看着像是不好!”
众人脸上都是惶然,洛凭渊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到头顶,但随即衣袖一紧,却是洛临翩冷着脸按住了他的手腕,他缓了口气,才想到静王是由李平澜在看顾,如果有个不好,来报讯的也应该是御林卫才对。
端王爷饱经世故,见到皇帝脸上惊慌之色一掠而过,心知现在只缺一级台阶,当即喝道:“两位殿下多虑了,你们还不了解陛下吗?那些空穴来风、道听途说谁不是听过就算、过耳即忘,你们倒好,真的拿到紫宸殿上来说,像什么话!陛下刚从后宫前来,不知道大殿下突然病重,既然现在听说了,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宫里有的是御医良药,定能保静王殿下转危为安,你们还不赶紧替他拜谢圣恩,再好好为适才失言谢罪!”
云王心道,姜还是老的辣,他并不想就此放过天宜帝,不过总得让静王先度过危机,也就顺势与宁王一同行礼,说道:“儿臣代大皇兄谢过父皇。”至于请罪却掠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