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354)
其实在早朝之前,他还是有些信心的。长久以来,静王很少在朝中露面,且并不掌握权力,云王和宁王也各自将兵权和靖羽卫交还,而琅環,琅環不过是一群背着罪名的江湖草莽。
所以,即使事情已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皇帝仍然不能置信,为什么满殿的臣子,从文臣到武将,都要立场鲜明地支持静王,不惜触犯君威,逆拂身为帝王的自己?
与此同时,他心底又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琅環若是真的那么简单,还能成为你的多年心病,当初又何必非要除之而后快?”
以及,此前御书房内对峙,洛湮华所说的那句话:“父皇有没有想过,究竟什么才是琅環呢?”
“陛下高居庙堂,莫要小视了江湖,江湖即是人心。”依稀记得,很久以前初登大宝,甫为皇后的江璧瑶如是对自己说道,“譬如黑白对错,世人心中自有一把尺子;万岁虽然一言九鼎,也没法不顾人心向背吧?”
“琅環么……”她想了想,唇边浮起恬静笑意,答得很是含蓄:“琅環中人要的不是修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父亲的意思,既然是出身武林的侠客,凭着本心做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便好,至于是非成败,自有江湖后人评说。”
可想而知,皇帝对于这样的回答不会喜欢到哪里去,然而,时隔多年,他却在满朝臣子肃然的神情里,读到了人心向背的含义。
以目下情势,他已经不能像早先对付云王一样,摔个杯子,说句“谁敢再为琅環鸣冤,有如此杯”就轻易打发过去,经过太子、林淮泰兄弟、薛松年连续三道重击,刚愎独断如天宜帝洛展鸿,也不由得气短心慌。
“洛湮华,你很好啊!”他的目光转向依旧默然站在原位的静王,才瘪下去的怒气忽地又涨了起来,冷笑道,“指使朝中文武逼宫闹事,你好大的胆子!何不想想,就算一时占到上风,你还能得意到明天么?!”
“父皇言重了。”静王望一眼皇帝略显扭曲的脸孔,沉静的眼瞳里,仿佛又现出淡淡倦意,“众位大人进言,是为了维护朝廷的律法、尊严,而非我洛湮华,陛下理应欣慰才是,何以反而见责?至于儿臣的生死,有年初无端问罪在前,含章失火在后,早已不做他想。”
他看也不看皇帝再次青白交加的面色,举步出班,徐徐说道:“儿臣忝为琅環宗主,去岁五月初三,与陛下在御书房杯酒立约,琅環愿从江南复起,相助朝廷内肃积弊,外驱辽金。迄今十七个月,儿臣自问已倾力而为,请陛下信守诺言,重审昔年旧案,使琅環冤情昭雪天下,生者、逝者各自安然。”
他的语气并不如何强烈,但在鸦雀无声的大殿里,有着说不出的静穆之意,一字字落在众人心底。事实上,很多年以后,参与了当日朝会的臣子们仍然清楚地记得,皇长子在紫宸殿上,代表琅環向帝王提出践约昭雪的一幕。
洛凭渊感到眼前不争气地有些模糊,除了秦肃,他比殿中其他人都更明白,为了这一刻,皇兄走过了几多艰辛。他强忍着不去抬手擦拭,只微微低下了头。
一众臣子虽不至百感交集,但许多猜测却得以印证,静王洛湮华,确实是在去年五月入宫贺寿之后归朝的,再往后,伴随着战事大捷,缔结合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短短两年间,清平盛世初现气象,件件大事里皆有琅環的影踪,就如云王和宁王身后始终站着静王。
即使是最多疑的臣子,对听到的内容也没有丝毫疑虑,倘使未曾约定在先,谁也不可能在背负冤屈的同时倾尽全力。只不过,为了交换一个最初就应当属于琅環的承诺,皇长子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很奇异地,随着静王话音落下,紫宸殿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寂静,没有任何喧哗或骚动,连偶尔的低语也停止了,近乎凝固的静默仿佛在瞬息间扩展到偌大殿宇的每个角落。不约而同地,众人的目光投向了最前端的御座,等待着皇帝回应。
天宜帝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心里一阵苦涩。静王会提出兑现诺言,原是意料中事,但在他想来,那不过是两人间的一场密谈,无凭无据,怎能构成威胁。然而,不知是否错觉,每一道来自下方的视线都如利箭,如针芒,带着异样而微妙的研判,简直要将他洞穿。
“天知地知,父皇与我各自知晓,已然足够。”洛湮华当时是这样说的,不带一丝踌躇。
直到现在,天宜帝才恍然发觉,自己已不复当年锐气,为了震慑群臣不惜血溅朝堂;也或许,他隐隐知道镇压是无用的,只会引发更严重的危机。那一杯毒酒和琅環十年的积恨,终归不能不还。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从未有任何时候,如此时此刻一般,令他感受到天意的存在,以及自身的软弱渺小。
“传旨,”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好容易才挤出后面的话,“天宜十二年,琅環通敌叛国一案,至今未有定论,着刑部择日重审。”
落针可闻的殿中,气氛略有松动,四下里多了低低的议论,邹培盛暗自舒出一口长气,忙欲领旨谢恩。
“且慢!”静王忽然说道,在群臣讶异的注视里,他从容地微微躬身,“儿臣谢父皇恩旨,但是琅環旧案历时十载,牵涉甚广,儿臣的母后亦是因此百口莫辩,含恨辞世。儿臣以为,其中冤情之深,悲凄之切,非三司会审不能洗雪,请陛下准可!”
第一百七十九章 心头夙愿
三司会审,众人悚然动容,百余年来,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同审的前例仅有一桩,发生于太祖开国之初,难道在天宜朝,将要再度启用?
但震动过后,赞同附议声随即四起,琅環一案内情复杂,关系到当年的韶安失守、宫中变故,天宜十二年至今,从边关到朝堂,造成影响难以估量,直接卷入其中的即有一位皇后、数名妃嫔、禹周的嫡长皇子、朝中多位重臣,以及侠客义士不下千百,更不必说边关数万将士、幽云十六州无数遭遇辽人掳掠践踏的百姓。要将如此重案审明厘清,昭告于众,单凭刑部确实显得吃力,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采用禹周的最高规制都是恰如其分。
天宜帝却再次感到了掏心挖骨般的难受,他不想面对这桩旧案,指望动静越小越好,然而按照静王的要求,此事不仅朝野瞩目,而且势必在史书上留下重重的一笔,将往昔错误留与后人诟病,简直是要他的命。
“洛湮华!”他切齿说道,“你适可而止,事关宗室和后宫,朕答应刑部重审已是额外优容,岂能允许大肆张扬于外!”
“母后是琅環前任宗主,被诬通敌叛国十年,世间奇冤莫过于此。”洛湮华说道,“而三法司会审,最初就是为了平反重大冤情而设,若是连现在都不用,恐怕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相比皇帝脸上不自觉的狰狞,他的神情显得及为平静:“况且,母后生前居皇后之位,母仪天下,不幸身后蒙尘,才是真正有损于宗室和朝廷;而今洗去污名,以真相上昭天地、下慰子民,不知父皇以为有何不妥?”
洛凭渊听到此处,也不觉心情激荡,踏前一步:“父皇,大皇兄之言,亦是儿臣心中所想,娘娘生前对禹周贡献良多,请父皇准予奏请!”
云王朝他瞥了一眼,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淡淡说道:“儿臣附议。”
紫宸殿中又是一片此起彼落的附议声,皆云琅環旧案虽然涉及宗室,但国事攸关,确是由刑部牵头主持,大理寺和御史台会同主审,方为妥当,全然不顾天子难看至极的脸色。
“陛下,天家无私事。”须发花白的长平王从宗亲中出班,和声劝道,“既然确定重审,何妨就坦荡荡给臣民一个说法,以免教人觉得半遮半掩。就算涉及些许宗室中事,老夫看着,大皇子和列位股肱大臣都是知晓轻重的人,自会把握分寸。”
说着,喟叹一声:“陛下与皇后,终归曾是少年夫妻,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方得共枕眠,当初的事,也是颇多疑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