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206)
毕竟就连圣人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他长这么大,也从未见过真正神鬼灵怪之事,人死怎能复生?
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王爷就是闻楚,闻楚就是王爷,是他牵挂了多年无法释怀的王爷。
与此事带给他的震惊和冲击相比,完成心愿的欢喜,竟也并不特别激烈了。
王爷还活着,不仅活着,这十年来还一直在他身边。
甚至,他早就认出了自己。
那他这些年,因为这两个人产生的那些矛盾、负罪、愧疚、不知所措,岂不都只是庸人自扰吗?
甚至他的改变,他的移情却不敢承认,他的卑劣、懦弱、自私、隐瞒、背叛、利用……这些,全都落入了王爷的眼里——或者说闻楚的眼里,几乎无所遁形。
可现在他却好端端的醒来了,还有德喜守着他,闻楚甚至还让德喜给他看了阁印票证。
对了……阁印票证,闻楚当然还要给他看阁印票证,潜华帝的传位诏书,可还在他手里。
青岩呼吸一滞,一时竟顾不得继续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抓了德喜便疾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殿下又在哪里?”
德喜吓了一跳,忙道:“现下是亥时,青岩哥已经睡了一日了,这儿是殿下的文景堂,殿下这两日,都在承泰殿那头侍疾呢,怎么了?”
青岩敏锐的感觉到了,德喜对他的态度仍一如从前,竟然全无变化,心中不禁略微有些讶异——
毕竟他自己也很清楚,恐怕那日他的所作所为,放在任何人眼里,都已经能称得上丧心病狂、不可理喻了,可现在德喜却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装着不记得那日之事,试探性的问了一句道:“侍疾?可是闻……皇上怎么了?我又怎会在文景堂?我的头有些晕,实在想不起来先前发生什么事了。”
果然德喜叹了一声道:“这事……我说了,哥哥可别太难过,皇上……怕是不太中用了,那日殿下大败叛军,捉了宣王与靖安侯等一干叛党后,回承泰殿去,听说那时皇上受了大惊,后来就不太好,这两日已叫太医会诊好几回了,却也不见起色,眼下承泰殿那头的宫妃里,都有些忍不住开始哭的了,只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青岩一怔,确实有些意外。
皇帝的脉案、药方,这些都是机密,潜华帝的身体状况如何,外朝臣子和后宫妃嫔其实大都不清楚,可他近身伺候,自然清楚潜华帝这两年身体状况早已大不如前,宁王死后,更是落了梦魇惊悸的毛病,偏偏潜华帝也不是能沉得下性子忌口服药、好好调理身体的,即便太医早说了要节制、调理饮食,他仍是一起兴就用那虎胆丸,还同时御幸两三个妃嫔,吃的也并不克制,太医说不能吃的东西,只要有他喜欢的,仍是强命御膳房做了。
因此这些日子来所谓的调理,其实并未见什么成效。
但他会这么快就不行了,还是有些超乎青岩的预料。
他想起潜华帝那日吐血又癫狂大笑的模样,心里却觉得五味陈杂,显然无论再怎么嘴硬,看见自己愧对多年、又因其魂梦不安的人死而复生,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潜华帝的内心受到的冲击,或许还远远比自己逼着他写了那罪己诏还要大。
德喜道:“那日是殿下特叫人把青岩哥送来的,说你去京畿大营搬救兵,一路上受惊累倒了,让我好好伺候,别的什么也不必管,只是那日在承泰殿究竟发生了什么,傅家二位公子、包将军他们个个嘴都跟上了锁似得,对那日的事只字不提,皇上怎么就忽然要宣罪己诏了,殿下怎得又要把那票证,让我一等青岩哥醒来,便给你看?”
“对了,听说那诏书还是傅侯爷亲自骑了快马回京去传的,侯爷回来的时候,连夏统领也一起来了……”
青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沉默了片刻,道:“……夏统领也到行宫了?”
德喜道:“是啊,听说本是来救驾的,只是殿下平叛太快,现如今只能一起在承泰殿那头侍疾了。”
青岩抿了抿唇道:“我想见夏统领一面,德喜……能否请你帮我去跟他说一声?”
德喜一怔,道:“夏统领,你见他做什么?”
青岩低声道:“皇上传位给殿下的诏书……只有我知道在哪里,这诏书……现已不能由我来宣了,夏统领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德喜闻言紧张了起来,不敢怠慢,连忙应了,青岩又叮嘱他先不要将此事告诉闻楚,搅扰了他侍疾,德喜才匆匆离去。
他一个人留在床上,靠着软枕,愣怔了一会,这么一安静下来,他的脑海里就忍不住又开始想闻楚竟然就是王爷这件事——
王爷还活着,若说他不高兴那是假的,但偏偏却是以这种方式活着……
王爷和闻楚竟是同一个人,他们怎么能是一个人呢?
青岩越想,越觉得心乱如麻,他以后……究竟该如何面对闻楚,或者说如何面对王爷?
好在德喜没有叫他等太久,因此青岩也没有陷入纠结太久。
夏忠仁果然亲自来了。
夏忠仁跟着德喜进了暖阁,停步在床前,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的青岩,眼神有些复杂,但还是道:“……听说谢公公想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青岩看了德喜一眼,德喜立刻会意,知道这是叫他回避的意思,很知趣的出去了。
青岩这才轻声道:“夏统领既是与傅侯同行而来,想必也已大致从傅侯处得知,当日在承泰殿发生什么了吧?”
夏忠仁沉默了片刻,道:“殿下有命,傅侯亦不敢提起当日在承泰殿发生了什么,我只隐约猜出,皇上的罪己诏似乎与公公有关系。”
青岩笑了笑:“的确。”
他垂目下去,道:“咱家当日对皇上大不敬,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殿下不许人说,这事只怕也早晚会泄露出风声去,实不相瞒,皇上传位于容王殿下的诏书,现正在咱家手中,只是如今这诏书已不能由咱家来宣,否则将来殿下便会被人指摘得位不正,咱家思来想去,统领这些年来深得皇上信任,无人疑心您与殿下的关系,由您来传此诏书,正可叫天下人打消疑虑、心服口服。”
饶是夏忠仁已为官多年,听见这话也不由愣住了,不仅是为对方亲口承认对潜华帝大不敬的坦然,也不仅是为对方竟然知道他和容王私底下的关系,更是为了他后面说的话——
那可是传位诏书啊!
若无诏书,就无法登基继位,就算继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想而知,宣读这份传位诏书的人,只要未来安分守己、不犯上作乱,干出什么太出格的事,这么大的人情,新君往后必会顾念。
可眼前这谢公公,却肯把如此大的人情,拱手让人?
夏忠仁有些不可置信,讶然道:“此话当真?这……公公真肯把这传位诏书交由我来宣?”
青岩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传位诏书就在承泰殿书房柜阁第三层的暗格后,如今万岁恐怕已经时日无多,请夏统领想个法子取了诏书后,等万岁殡天,就说这是万岁早早交给统领,以备意外的,万不要提起这诏书是咱家交给统领的。”
夏忠仁沉默了片刻,忽道:“谢公公是当年应王府旧人吧?”
青岩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夏忠仁呼吸一滞,低声道:“那你是不是也已知道,殿下他……”
青岩轻声道:“是,我已经知道了。”
“所以,那罪己诏果然是……”
夏忠仁说到此处,倒是打了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青岩苍白的面色,他嘴唇颤了颤,有些动容道:“夏某自认对王爷……对殿下,也算忠心耿耿,可却远不比公公一片冰心,公公之忠勇、侠义,竟是夏某生平前所未见,公公若非内侍出身,将来必能与殿下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