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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惑(19)

作者:掠水惊鸿 时间:2018-08-12 08:25 标签:虐文 宫廷

秦倌儿眼睛一红,显出惊惧的神色:“不知出了什么事,黄公公突然把乾清宫侍候的太监都拿了,说要打发到西宁去。”
柳云若“哦”了一声,沉默片刻,又安慰他一句:“你们不要怕。”
他原打算再睡一会儿,偏偏夏日的午后最闷热,他又只能趴着,不一会儿就觉得身上燥热,臀上的伤被汗一浸,针扎般的疼,越发睡不着了。心想干脆不如把事情办了,便对那几个小太监道:“灵倌儿留下给我打一会儿扇,其余人都下去吧,都聚在这屋里也热得慌。”
灵倌儿是宣德派来服侍他的二十个小太监之一,生得虽然清秀,却是不大说话,混在一群伶俐的孩子里并不起眼。这时候给他打扇,也是一言不发半跪在脚踏上,只轻轻挥动手臂。
柳云若不说话,灵倌儿虽然低着头,却感到了柳云若在望着他,让他的心里有些发憷,这个人的目光一直都是温柔如水,但是直视的时候会有沉溺的恐惧。水也是可以杀人的。
过了一会儿听见柳云若悠悠叹了口气:“快一年了,灵倌儿,我待你好么?”
灵倌儿忙抬起头:“好,好极了,我们能服侍柳公公是前世修来的,不打不骂,还给那么多赏赐。连太后身边的小太监都羡慕我们呢。”
“那,比郑王爷呢?”
这轻轻的一句话,却让灵倌儿雷击了似的,手中的扇子拿不稳,“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赶紧拾起来,勉强镇定道:“我不明白。”
柳云若从枕下摸出那个纸团,淡淡道:“你明白的。太后昨日责罚我,只因为这个东西到了郑王爷那里。”
灵倌儿手都有些打颤了,咬着嘴唇低声道:“柳公公,你怀疑我?”
柳云若抚了下灵倌儿的肩道:“别怕,我没怀疑你,你们跟着我,我便一个都不怀疑。”他笑了笑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你背后是有主子的。”
“没……真没有……柳公公,奴婢不敢!”灵倌儿忽然双膝跪地叩头不止,额头在脚踏上砸得咚咚直响。
“不要这样……”柳云若欠身起来想扶他,却终究下身疼痛,呻吟一声仍旧倒下,喘着气道:“你起来……别这样,我没有怪你嘛。”
灵倌儿抬起头,前额上一片乌青,泪流满面道:“柳公公要是疑心奴婢,奴婢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柳云若眨眨眼道:“你是永乐二十年进的宫,那个时候你的名字叫做小青子吧?你原是服侍仁宗皇上,可惜仁宗登基不到一年就驾崩了,他身边的太监都要殉葬……是郑王救了你么?”
灵倌儿大睁着眼睛,如同见了鬼魅般瑟瑟颤抖,好几年了,当年同在乾清宫服侍的太监又都死了,这些事情他以为已没人知道……却被柳云若这么平淡地说了出来。
他想否认,他甚至想逃出去,可是那个人含着淡淡怜悯的目光像一张网,让他醉酒般浑身发软。
……他连这个都知道了……灵倌儿在一丝绝望中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他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没有给郑王做事,您不能这样冤枉我!”
柳云若一笑道:“你刚来我身边的时候,你说你不识字,我教秦倌儿他们读书你也不认真学,可是我看得出来,你是读过书的。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可是我不知道送你来的人是谁,我想等等看,直到昨天晚上。”
灵倌儿的胸膛剧烈起伏:“柳公公,你凭这个就断定我是郑王爷的人么?”
柳云若又是一笑:“我什么也不用断定,我只要把黄俨叫来,把你交给他,是不是你,你都得认。”他眸子中瞬间掠过一丝冷意,让强自镇定的灵倌儿激灵灵打个哆嗦。他知道柳云若不是随口吓唬他,乾清宫的那么多太监,连审都不审就都发配,柳云若只需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
柳云若却随即叹了口气,神情也松弛下来,道:“对不起,我不该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做。”他握住灵倌儿的手,拉了他在脚踏上坐下,用手帕轻按着他的淤血的额头,叹道:“我是真的不怪你,在这个皇宫里,谁都不容易,何况我们又都是刑余之人,能活命就不错了,何苦互相倾轧?”
灵倌儿毕竟是孩子,给郑王做事是逼不得已,被柳云若一吓已经底气不足,现在听到这样体贴的安慰,竟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公公,我对不起你,我实在没办法……他把我从火堆上弄下来,我要是不听他的,他就要再烧死我……我对不起你!”
柳云若忙给他拭泪:“别哭别哭……外头有人,听见就不好了,别哭啊……”
灵倌儿不敢再出声,眼泪却止不住,憋得满脸通红,抽搭搭地哽咽着,望着柳云若怜惜的神情,只觉得这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公公……你救救我吧……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柳云若咬牙强撑起来,抚着他的头发道:“你们跟着我,我自然要保全,就算有一天我死了,也必然先安排好你们的出路。”
灵倌儿大吃一惊:“公公你干嘛这样说!皇上待你这样好……”
柳云若涩然一笑,摇摇头道:“你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我也有。”
灵倌儿被他的语气弄得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过来,失声道:“您……有事瞒着皇上……”
柳云若沉默不语,他琥珀色的眼睛宛如看不到底的大海,涌动着暗流,室内静悄悄的,似乎能够听到呼吸与心跳的声音。过了许久,他才不胜抑郁地叹了口气:“这些事你不要问,对你没好处,你要我救你,就需得跟我说实话。还能给郑王送出信么?”
灵倌儿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似是犹豫了片刻,低低地回答:“能。”
“好,帮我研磨,我写一封信给他。”
“柳公公!”灵倌儿的眼中现出惧色,一旦暴露身份,他怕第一个要杀他的就是郑王。
柳云若自然明白他的心思,轻笑一下道:“自此后只有他怕你,你不必再怕他。”
灵倌儿慢慢地起身去拿笔墨,走到半路却突然折回来扑通跪下,颤声道:“柳公公……你别做了好么?我也不做了,我好怕,我只想平平安安活下去……”
“呵……”灵倌儿的脸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涨得通红,几滴泪水如挂在苹果上的露珠般晶莹,柳云若忽然有些自责,分明还是个孩子,把他拉进这复杂混乱的漩涡是不公平的……他自己的童年过得艰辛,故而异常珍惜这份单纯。
但他却别无选择,既然走到了这一步,灵倌儿便不能做一个普通的小太监,就像他不能安定地做皇帝的宠儿。他觉得自己在向某个无法欲知的黑暗深渊坠落,没有人可以拉他一把,他便不复回升。如此奋不顾身,只为了证明那份爱的真实,那曾是他的信仰。他已无法计算生命里的亏欠和负罪。
拍在灵倌儿肩头的手有些无力:“我自然会保你平安,别怕,真的不要怕……”
他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空虚,心里有隐隐的痛感,现在他还可以安慰灵倌儿,只是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谁又能安慰他。
写完信他只觉疲惫,外面天色急速变异,不一会儿便浓云滚滚大雨瓢泼,屋里倒凉爽了一些,柳云若听着雨点猛烈砸在窗棂上的闷响,心里迷迷茫茫地恍惚,分不清清醒与睡眠的界限。
依稀回到江南,亦是这样阴雨潮湿的季节,他站在公堂外,看见那个女人平静地躺在地上。她似是已想好了结局,给自己化了很艳的妆,死亡也无法抹去的红晕停留在腮上,她的神情终于释然,没了怨恨,于是比她活着的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他看见穿着公差服色的人将一块白布盖在女人身上,突然慌乱起来,想上前阻止,他想说我还没有摸摸她,让我摸摸她的脸。
七年,她从未给过他爱抚,他是她的负累,亦是宿命的缺陷,如同一块无法痊愈的伤疤,时时提醒她一段自取其辱的感情。他代替所有人承担了她的恨,只因为他是她的儿子,没有什么仇恨如此彻底,是从生命里带出来。
他依然想抚摸她一下,她的肌肤,是如丝缎样的光滑。
可是她很快被抬走了,从他身边匆匆经过,另一个担架的男人身上还在淌血,滴滴答答洒落一地。他知道这人就是他的生身父亲。
他一直能听见那种声音,滴答,滴答,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脚上。他低头看着,不说话,那样鲜红的颜色。
围观的人们悄声议论,这孩子是不是吓傻了?
他却清楚地明白,他不害怕,他只是失望,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已全部断裂,无法挽回。这种感觉如同被迅速切一下一条手臂,还觉不出疼痛,只能无辜地看着伤口血如泉涌。
那些血迹,终于被大雨稀释,他只能感到脸上有水,却不知是不是泪。朦胧的水气里,一切悲伤和罪恶都可以掩饰。
他终于哭泣,他握住一只手说,不要走。不管是谁的手,谁都可以,孤独是一种残废,让他从小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不能有所要求。他只是想找一个人来爱,那人爱不爱他都没关系。
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朕不走,哪也不去。”
朕……?他恍惚着想起,这个字所代表的意义,和那只手带给他的抚慰不同,于是他在眼睛睁开之前神智已完全清醒。
宣德就坐在床头,神情温柔地望着他:“怎么了?疼得厉害?”
“哦,”他淡漠地抹去脸上的水,触手是一片冰冷,勉强一笑:“不疼,刚刚魇住了。”
宣德把他的上身放到怀中道:“难怪,你这样趴着太不舒服。”看床头有扇子,顺手拿来给他轻轻扇着:“想来真是委屈你了,进宫一年,倒有一半日子是趴着过的。等你伤好了,朕带你出去散散心。”
“出宫?去哪里?”他有些警觉,时值多事之秋,宣德怎么会有心情出宫。
“献陵竣工了,朕要带着几个王爷去拜谒。顺便也要给朕选一块地方,你不是懂堪舆(风水)么,帮朕看看。”
原来是这件事——仁宗因为驾崩突然,去世之时陵寝还没有开工,先帝陵寝不安,也是几个藩王赖在京城不走的一个借口。宣德前些日子连连下旨督促献陵的修建工程,也是要堵几个藩王口的意思,让他们早早就藩。安南战事不定,宣德看来是拿稳了“攘外必先安内的”的主意。
柳云若问:“要去多久呢?”孙妃再过三个月就要临产了,他不在跟前安排还真不行。
宣德想想道:“一个来月吧,到时候正是秋高气爽,咱们在万寿山打几天猎。你不知道,朕少年时习武于方山,骑射功夫很好呢,当了皇帝之后天天出门让人抬,身子骨都懈怠了。”
柳云若终于放了心,一笑道:“好,臣等着看皇上大展雄风。”
他怎会不知道,当日的乐安战场上,他站在城头,远远看着宣德引弓搭箭,接连射倒了他们三个前锋。漫天挥动的黄色旌旗里,他记得汉王突然伸出手,拳头砸在青石的城墙上,血流如注。
二十二、死则同穴
一个月后,宣德帝带领诸藩王、朝中二品以上大臣前往昌平州的献陵祭拜先帝仁宗。
献陵依天寿山麓而建。天寿山属太行余脉,原名黄土山,成祖定都北京后在这里依山建陵,故而改名天寿山。太行山起泽州,蜿蜒绵亘北走千百里山脉不断,至居庸关,万峰矗立回翔盘曲而东。天寿山崇高正大,雄伟宽弘,西通居庸,北通黄花镇,南向昌平州,不仅是陵寝之屏障,实乃京师之北屏。
到献陵的第一天,将随行人员安排在了行宫,宣德换了一身素服,带着柳云若和黄俨,也不骑马,绕着陵寝慢慢地走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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