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19)
第五十六章
皇帝以前犯病也不是一回两回,只要把人安抚下来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药都是时刻备着的,黎平亲自定的方子,谢别吩咐的也精准,苏合香丸开窍通气,可免得皇帝心智蒙昧痰迷心窍,而安神丹则是纯粹的安神养心——好叫皇帝能睡过去。
李言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他有些茫然地坐起身来,不怎么想的起来先前发生了什么。
据此倒可以判断,自己多半是犯病了。
不是一次两次了。
按照黎平的说法,这也是因了这心病的关系,能触动皇帝叫他犯病的事情多半都是戳在痛处还狠狠地拧了两下的,自然都是李言不愿意想起的事——痛彻心扉肝肠寸断这样的事,经历过一次便连想起来也嫌太多,服了药睡过之后记忆模糊是极正常的。*
李言揉了揉眉心,乐意听到动静,已经挂起了帐幔,捧了热茶来。
李言身上还没力气,低头就看到腕上几道红痕,像是被人抓着用力压出来的。他倒习以为常,并不追问,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猛地抬头问乐意:“澜儿呢?”
皇帝的眉心蹙起,头脑里还是觉得昏沉,有些困扰地回忆了一会儿之后,冰凉的手指按在额角,他轻声道:“朕记得是、是澜儿说了什么……?子念当也来过。朕记得,子念来过——你们是不是和子念说了什么?”
乐意立刻苦了脸,陪着小心说:“奴才们哪儿敢,是陛下自己同丞相说的……”
“朕记不清,自然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李言苦笑了一下,将茶盏递还给他:“子念跟澜儿生气了?他也真是,澜儿懂什么?都是无心之言,是朕……”
他叹了口气,没法再说下去,片刻后再次问道:“澜儿呢?”
话音未落,李澜已经从外面跑了进来,十分熟练地脱了靴子爬上了龙床,小心翼翼地钻进了他爹怀里。
李言搂住了他,便觉得周身都被煨得一暖,忍不住伸手去揉他的耳朵:“澜儿做什么去了,怎么不陪着父皇?”
李澜蹭了蹭他的手,埋着脸不肯抬头。
李言笑着摸了摸他:“好了好了,不是你的错……不知者无罪。怎么,子念说你了?”
李澜摇了摇头,却仍旧埋在他怀里,软绵绵地说:“谢丞相……给澜儿糖吃。”
“是么?”李言笑了笑,神色越发柔和,小声哄着儿子:“那怎么不肯抬头?乖,让父皇看看,我的澜儿这是怎么了?”
说着托着李澜的下巴,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脸扳了过来。
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好好地,只是一双眼哭的通红,肿的厉害,可怜巴巴地望向他。
李言心中一动,温柔地用拇指轻压着李澜红肿的下眼眶问他:“父皇又吓着你了?”
又觉得指尖触到的湿冷太过,不像是李澜这么暖实的孩子应有的,便细细端详起来。
李澜咬了咬嘴唇,仰着脸说:“谢丞相说……父皇不喜欢澜儿哭……澜儿眼睛哭肿了……黎掌院说,用冰敷一敷会好,澜儿才……”
李言越发觉得心头暖实,他伸手把李澜抱进怀里,低下头去将脸埋在孩子稚嫩的肩头轻笑出声:“傻澜儿。澜儿不论怎么样,父皇都是喜欢的。”
*心因性失忆,常见的创后潜意识自我保护,典型的回避行为。
第五十七章
李澜长到十一岁才第一次见到他的兄长们。
那是他父皇三十岁的圣寿节——哪怕皇帝再不愿见到妻儿,圣寿节还不许他们前来拜见就未免太苛刻。何况朝中自有仪轨。
其实往日圣寿节李言也会难得地允许妻儿们前来请安,但他会小心翼翼地把李澜藏起来。
李澜不懂事,李言却自幼长在深宫,太知道后宫的妒忌和倾轧会可怕到何种程度了。李澜的母妃已经死的不明不白,李言对自己的后宫委实没有什么信任,自然要把爱子小心护住。
因为上次提到“哥哥”的时候颇有些不愉快,李言本也没打算让李澜和自己其他诸子见面,早上接受过诸皇子和后妃的请安后,他破例留三个儿子于平章殿与晤重臣。
皇帝的儿子们多多少少继承了乃父的好相貌,乍一看就会叫人忍不住在心里暗赞一声好儿郎。皇长子李泾是个高大的少年,光看肩腰就知道英武过人不是假话;而皇帝的嫡长子李源虽然年纪小些,却更显得文质彬彬,据说读书是极聪明的,气度也好。
皇三子李沦母妃出身并不起眼,看起来也不像他的兄弟一般优秀得耀眼,但是行礼见人都一丝不苟,十分沉稳。
重臣们先前极少有机会见到皇子,皇帝虽然按照成例安排了人教授皇子们学文习武,但都是拣选的小臣,并不许重臣们与皇子们有所交接。
今次一见,倒是叫诸臣工眼前一亮。
皇帝不待见皇子和后宫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据说唯独天生痴傻的楚王李澜能在皇帝面前讨得几分宠爱——从没见过这样做父亲的皇帝,臣子们自然少不得要为皇统传续操心。
本以为皇帝不闻不问之下,皇子之中恐怕少有出色的,不意今日一见,竟是各有千秋的优秀。
天子后继有人,总归是可喜可贺的事,不论是真心假意,群臣都要向皇帝道贺。但先前丞相谢别碰了钉子的事座中也都有听闻,自然不会有人以破釜沉舟的勇气上赶着请立太子。
外戚是不被允许干政的,但皇后出身名门,陈妃更是侯府嫡女,自有交好的世家长辈拐弯抹角地为皇子们争取到了在天子面前演武的机会。李言并未多想,再怎么戒惧那也都是他的儿子,何况既然已经叫群臣见过了,区区演武自无不可。
他今日看过几个儿子,单从一个父亲的角度来说其实颇有几分满意,更不介意细细看看这几个孩子在他的不闻不问里长得成了什么样子。但作为万邦来朝的圣明天子,他接下来尚且要接受各国使臣的朝觐贺寿,暂时还无暇前去观看他儿子们的骑射,只叫他们先去宫中的小校场候着。
乐意欲言又止。
皇帝规矩重,重臣都在的时候,是没有内侍说话的份的。
他有些焦虑地看向丞相谢别,谢别注意到他的目光便看了他一眼,眼波温柔如同一汪浮着乱落桃花的春水。
半点波澜未起。
乐意愣了一愣,略低下了头,十分茫然地想,莫非谢丞相也忘了吗?
这个时候,乐然应该正带着六殿下在小校场习武强身呢……
第五十八章
李泾是皇子里最擅长骑射技击的一个,往小校场走的时候,脚下都生风。
因为是嫡子而素来心气更高一些的李源则看不惯长兄这样轻浮的样子,不甚在意地撇了撇嘴,心想你便是再弓马娴熟,在父皇心里也是争不过那个傻子的,何苦要争。
这也是他母后常对他说的话。
李源幼时还常问母亲,为何父皇不喜欢见到他,读书习武都十分用功,想着是否再优秀一些,便能得到父亲的垂顾--哪怕只是一声称赞。
如今年纪大了,一颗孺慕之心几乎凉透。父亲的宠爱他甚至连巴望都不想巴望,只记得幼年时与母后在夤夜里相拥而泣,听得母后颤声说:源儿,你读书习武不是为了谁,是为了你自己!你是天之骄子,不必与一个傻子争一时短长,将来……你父皇身子骨不好……将来……只要你足够出色--李澜算是什么东西!
堂堂六宫之主,执掌凤印,身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又如何?
李源抿着嘴,看着走在前面的大哥和三哥,无声哂笑。
他们共同的六弟,那个最早封王最是得宠,一直被养在父皇身前的李澜是断不可能继承大统的。
这是他们兄弟三个仅有的盼头,幸而足够富有诱惑力。
有时候李源甚至会忍不住想,除了李澜和父皇身边亲信的几个内侍,恐怕后宫里每一个人都很盼着父皇早日龙驭宾天罢。
父不慈而子不孝,能怪得了谁?
生在帝王家,总不过是这样。父皇的皇位是怎样得来的,虽然在外人人都三缄其口,但李源知道的很清楚,他相信自己的大哥三哥也不会不知道。
在父皇眼前表现得再出色又能如何呢?
任你再如何允文允武天纵之资,终是比不过那个傻子的。
有些走神的李源险些被前面两个兄长忽然停下的步子撞到,他不悦地抬眼望向李泾和李沦一同看着的方向。
他看到了一个十分俊俏的少年郎正在小校场上练剑。
三个皇子各怀心思,谁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场边看着。
少年郎身量不高,和李源差不多的个头,剑招耍得有模有样。
李泾忽然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说:"花架子。"
李源自恃身份没说话,李沦摇了摇头说:"就算是花架子也是有模有样的花架子。他才多大,又是……能这样,很不错了。"
他们这边说话,场边站着的,看装束当是父皇身边得用的大貂珰的内侍闻言看过来,便匆忙向他们行了礼,抬起身的时候却是满脸的不解。
皇子们每日上午是读书的时候,下午才会到小校场练习骑射;李澜每日上午都会在小校场,习武,骑射或者就是撵着兔子疯玩,下午的时候则会陪着他父皇处理政务。
又因为李澜不谙礼仪行止无状,避无可避的大型宫宴上,皇帝是从不会带他出席的。
兄弟四个同居一宫之中,其他三个却从未有过机会见到这个幼弟。
倒真是如传闻所说的好相貌。
乐然尚且百思不得其解三位殿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齐聚小校场,李澜已经闻声转过了头,他手上长剑漂亮地挽了个剑花,收也不收,径自将剑尖向场边多出来的一行人一指,问:"乐然,他们是谁?"
这样的举动太过跋扈无礼,别说是几个皇子,就连他们的从人都纷纷动怒,要去理论,但三皇子李沦抬手拦住了众人,微笑着上前了一步,问:"可是六弟当面?"
李澜仍然没有放下剑,大咧咧地问:"六弟是谁,你又是谁?澜儿没见过你。"
乐然忙过来压着他的手腕叫他把剑放下,在他耳边小声道:"小祖宗诶,这都是您的哥哥--不能用剑指着!"
李澜说的话足以叫人发笑,但三个皇子没有一个笑的,哪个心中都是五味杂陈不可名状,李沦脸上僵了一会儿才又挤出笑来,他伸手指了指李泾道:"这是大哥,讳泾,魏王。"
又指了指李源:"这是你四哥,讳源,晋王。"
最后才平举双手做了个行礼的姿态,只是腰挺得很直:"我是秦王李沦,是你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