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38)
他脸上更精彩,偌大一个掌痕印在白净的面皮上。李澜看看他又看看谢别,谢别却已经重又埋首在已经被解决了大半的公文里去:“做一宰相书吏可不该是孟学士的自谓。你且同殿下讲讲这些都是怎么回事罢。”
说着又在手边一张笺纸上记下一行字。
李澜点点头,径自走到孟惟跟前说:“小孟学士给孤讲讲吧……这些都是谢丞相处理好了的?可真快。澜儿看都看不完这些。”
“师相毕竟做了快二十年丞相,殿下却是第一日做太子。臣也不过是朝中新进,且试为殿下讲说,倘有谬误,师相在侧,亦可斧正。”孟惟说着,欠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李澜便走过去,又看了两眼他面上的掌印,便问他:“小孟学士同谢丞相打架了?你们谁赢了?”
顿了顿又说:“孤觉得谢丞相是打不过你的。”
谢别轻哂了一声,李澜和孟惟都能听见。但是年轻的翰林学士神色不改,恭敬地向他更年轻的主君解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臣事师相如父,岂敢造次。凡有规训,皆当逊受的。”
李澜点了点头,但谢别忍不住出声道:“还请孟学士切莫将这一点不存的师生情分向五伦上靠了……”
他抬手摸了摸被孟惟咬破的嘴角,到底是还要脸面的,把你怎么说的出口咽了回去。
揉了揉酸痛的后颈,仍旧忍气吞声地去看案上的奏疏,耳边听得孟惟已经奉命向小太子讲起了五伦是什么。
连五伦都不知道的太子……谢别看着奏疏上繁复艰涩的辞藻,实在不知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但他这辈子作孽不在少数,无从点检,和孟惟生气更是闲气,全无一点意思。
他看了看腕上的细金链子,又看了眼被端端正正搁在案角的钥匙,抿了抿唇,又在手边的笺纸上写了一行字。
谢别提起这张终于被写满了的笺纸抖了抖,向那边两个年轻人道:“太子殿下,孟学士,蒙学可否稍后再讲。这里都是要紧要做的事,要见的人,不知殿下许不许臣见?”
“不许的。”李澜不假思索地回他,说完才看了一眼孟惟:“你叫小孟学士代你去见。”
“他?”谢别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孟惟一番,低声笑道:“也不知道这些年学到了多少。且试试罢。左右不识五伦的太子都要监国了,登科三年的佐弼未必就不能任事。”
孟惟向他拱了拱手,道:“师相交代的事,学生自当勉力,倘有碍难,再来请教师相。”
谢别将手头批复好的奏疏摞好,重新拿了还未看的,一面极快地翻看着,一面问道:“孟学士就要领一个这样的太子去见群臣么?圣质如此,恐怕不堪廷对百官罢。”
年轻的翰林学士笑了笑,倒比他自信些:“太子殿下的睿智聪颖,学生自愧不如,平生仅见,只要再迁延几日,如何不能压服群臣?当日殿下自命监国,重臣们也未有言语,此其一也。其二么,当然不是学生领太子去见群臣,是师相要。”
谢别抬头看他。
孟惟却看向李澜:“臣想了一想,再过三日的大朝,该叫师相亲自陪殿下上殿才好,那之后……或可容师相面见陛下。不知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李澜颔首道:“可。”
说着,提笔蘸了朱砂,在面前摊开的、谢别写了批复的奏疏上批了一个可字。
是同他父皇如出一辙的字迹。
第一百零二章
“陈尚书在看什么?”户部尚书邵可孺拢起衣袖,顺着陈勉的目光望过去。天还没亮,云霭都是黑沉沉的,而众星皆隐,只一颗启明星孤悬东天。
陈勉也袖着手,看了一眼还未打开的宫门,又看了一眼天边的启明星,用带着一点蜀地口音的腔调低声说:“还能看什么,喏,金星凌日。”
“陈尚书莫要乱说。你是礼部尚书,又不是钦天监的尚书,你哪会看星象。再说这黑不溜秋的,哪里来的日头哉?”邵可孺啧了一声,看都没往天上看一眼,倒是绕着陈勉转了一圈:“我倒是觉得陈尚书您印堂发黑哩。”
陈勉哼了一声,拿他的话挤兑回去:“你邵尚书也不是东大街的铁卦神算,你怎么也看会面相了。”
顿了顿,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指天道:“谢别个龟……咳,谢丞相他有多久没从宫里出来了?面也不露,啷个晓得还活着没有。那天你也进宫里了的,陛下那个样子……可不就是日隐了。这几日这宫里也不知道是谁做主的,反正肯定不是陛下。太子看着是像模像样的,可是之前那么多年,不都是个傻的?待会儿大朝,真正坐在上头的也不晓得会是哪个……嘿,这才太平了多少年?我可是听说,这些天京里可是不乏去山东、云南还有淮西的马递的。”
“您可快别说了!”邵可孺恨不得拿手去捂他的嘴,心惊胆战地四下望了一圈。看着他们的人不少,偏偏宫门前的灯火都是暗的,只显得人影憧憧。被他看到的人都把目光收了回去,各自心里在想什么都不得而知。
宫门前本来应该是肃静的,但各自低语三两成群的官员多了,便营成一股嗡嗡声来。按理要纠察朝仪的御史也不吭声了,惶惶地听着同僚说话。
陈勉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唉……要是不说就有用,老子为了江山社稷豁出去,这就辞了官去跟大相国寺的和尚学闭口禅就是了。”
“谢丞相多聪明的人,哪里能不明不白就没了。这几日不也有他批示的折子传下来。还有些吩咐提点——他那个学生,那个小孟学士,也没露什么风色啊。”邵可孺心里其实也没什么底气,尤其是那句这才太平了多少年,叫他心里一阵打颤。六部尚书里数他年纪大,是也是唯一一个当年就见识过当年昌平帝龙驭宾天后那连番宫变的。尤其是头两回,金殿明堂里就刀斧兵刃纷纷地动起手来,也不知多少无辜的大臣送了性命。更别提赢家总要杀人的,一波一波割草一样,老资历的臣子死得干净极了,是以今上即位后,朝中当轴掌事的自丞相谢别以降,才这样个顶个的年轻。
“他那个学生,嘿,他那个学生。”陈勉摇了摇头,反问道:“您邵尚书二十一岁的时候,拜学士了么?”
邵可孺默然,片刻后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老夫二十一岁的时候,还没考上进士呢——但谢子念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丞相了……”
陈勉猛地一拂袖,恨声道:“谢子念是怎么二十一岁当上丞相的,你知我知!”
他这一声调门拔得高了,把宫门前的嗡嗡声全压了下来。
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彻底安静下来了。
却有一道笑声响起来,清亮温和。
孟惟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但他这么一笑,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小孟学士风神秀彻,着绯衣持玉笏,向邵可孺和陈勉微微欠身道:“小子幸进,德不配位,叫二位尚书见笑了。至于师相,因为陛下病重的缘故,师相一直都在宫中值宿。又秉承圣意,教导太子。安好倒是一切安好,今日大朝,师相自会押班,小子在此谢过二位尚书挂念。诸位同僚若无他问,亦可收声了,宫门将开,莫要失了朝仪。”
陈勉看了他一眼,整了整衣袍,归入朝班;邵可孺更是在心底赞了一声:此子虽系幸进,但确有宰相之风。
第一百零三章
李澜在朝中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传奇人物。
就在数月之前,天子还子嗣颇丰。虽然不能绕膝满堂,但也已经足可羡煞那些绝嗣除国的王公了。
何况因为前朝末年的连番宫变,天子和臣子们大抵都觉出了皇子太多的不好之处。李言弑兄杀弟践祚登极,不愿膝下儿子太多也是情理中的事。
皇帝有中宫,育有元子,倘若不是自己糊涂断送了性命,储位当是稳当的;即使嫡子不稳当,皇帝还有母家身份同样高贵的庶长子,同样是群臣目睹过的英武勃勃。是以虽然皇帝一直不肯立储,臣子们倒没有操心过皇位传续的事,毕竟皇帝的儿子们,但凡是叫大臣们见过的,都足够优秀。
但名气最大的并不是这个几个优秀的儿子,而是出身最卑,年纪最小,却最得皇帝宠爱,不仅被皇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甚至先于诸兄弟封王的李澜。
起初也有人疑虑过皇帝是不是有废嫡长而立庶幼的心思,但后来丞相谢别放出口风来,渐渐也有人在面圣的时候,碰巧目睹佐证了:楚王李澜天生痴傻,绝无可能继承皇位。皇帝养他在身边,也不过是当个玩意儿罢了。
群臣叩见监国太子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想起这个他们曾经笃信甚至目睹过的,比如工部尚书王渐。
他始终记得那时候,楚王李澜捂住耳朵跌落了奏折的样子。当时自己心里还感慨过,长得这样漂亮的少年郎,竟是个傻子,未免有些可惜了。但王渐和其他人,乃至于谢别都心知肚明的是,倘若李澜不是个傻子,在皇帝那里是绝不会得到这样的宠爱和疏遇的,只会像他的兄长们那样,备受冷落,一年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父亲一面。
他抬起头来,看着在御座前另设案座的监国太子李澜。印象里俊美稚气的少年郎如今已经长得很是挺拔了,穿着一身极为正式的太子服。国朝以黑为贵,李言的帝袍就是黑色,纹以金线,把皇帝的病态苍白衬托得阴郁脆弱;太子是储君,朝服设色从天子,只是纹饰略有不同。但李澜的肤色要较他父亲健康得多,神色是那日见到的一样的冷倨,俊美都不再是稚拙的,而是威严深重的,一举一动却也都是端庄有礼的,至少王渐挑不出错来。
不知多少臣子脑子里跳过了装疯卖傻几个字,只有谢别想起了这些天又是赶制太子的服饰,又是教导小傻子礼仪和廷对,还不能落下每日的政务案牍——天知道有多耗心神。早上起来的时候他都看见自己鬓角生了白发了,只是怕疼才没下手去拔。
但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谢别如今已经被逼上了梁山,今日押班带着群臣叩见太子,哪怕李言现在就清醒了他也再没有退路。
也只能盼着今日之后,孟惟和李澜能如约让自己面见皇帝,再者这没完没了的软禁也该停一停,退一万步,不许他见大臣也实在太耽误事了。忍住一声长叹,谢别看李澜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好了,便径自出班,从袖中取出一卷装裱好的绫纸展开,开始宣读敕命太子监国的大诏。
这诏书是孟惟拟的,文字才思都是极好的,书法更是赏心悦目,倘若是先前,谢别或许还有心情暗赞一声,但如今,实在是觉得看了都生气。
宣诏完毕,李澜监国就是名正言顺的了,群臣再度叩拜监国太子,紧跟着就是廷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