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钟(16)
唐桥渊这人惯来护短,笑一笑便过,假意不察觉她的私心。罢了站起身来,顺手又捏了捏腰上荷包,脑中虽还茫然迷糊,却无端端感到舒畅快意。
昨夜一场大雨彻底转了时节,晴后阳光耀目,气候愈热。
盈卷私塾里童声嚷嚷,正是休息时候,汪先生手捧书卷慢慢踱步于院中,少顷,见一辆熟悉马车停靠在私塾之外。
汪先生停下脚步,微敛眸望去,等着来客掀帘下车。
唐桥渊唇边弯着浅浅笑容,入院后向他行来,也不问方素是否在此,施一记晚生礼,直言道:“叨扰先生,在下前来接内子回府。”
汪先生昨夜才受一礼,今日又受一礼,闻言抚着颌下胡须沉吟片刻,无奈轻叹,手中书卷指一指侧院方向,摇头笑道:“能得一合心之人不易。”
“先生说得是。”唐桥渊不作解释,再道一声“多谢”,向侧院行去。
不待走近,隐约便可听得里面传出的对话声。似乎是一位老妇人,正耐心指点什么,方素偶尔低声回应,或道出简单疑问。
“这买卖的东西啊,不比自家用,光是结实怎么行,还要精巧好看……你这针法不够好,来我再教教你。”老妇人说着,从方素手里接过线活,过不片刻又心疼叹道,“不过也是,你一个男儿做这些活儿也是勉强了点……你要什么盘缠,老头子拿给你便是,你先前赠给私塾不少,你还不要……”
方素偏头看着她手头动作,也不嫌她年迈啰嗦,摇头回道:“师娘,那不是我给私塾的银子。”
正欲行近之人闻听此言脚步微顿,随后继续向里走,听着老妇人那句“犟得很”,出现在两人眼前。
方素隐约觉得余光中有人,不禁转头来看,入眼一瞬面上神情滞住。
他一夜未睡,本就精神略显恍惚,很有几分不可置信,怀疑出现在眼前之人究竟是否真实。方素想要开口喊他名字,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称呼才好。
不过一瞬之间,他竟想了许多。想唐桥渊为何还记得他,为何还来寻他,是否厌他入骨,是否要亲自赶他离开麟州城……
——如若不是,会不会……秦眉莞给他的解药其实有假?
他想得格外慌乱,眼神疏忽不定,还未来得及想明白时,那人却已走近身前,看了看他,对他伸出手来。
如此动作熟悉无比,仿佛正是当初他下花轿之时,在红色喜帕之下看到的那只温暖手掌。
方素怔然,本能地想要回应,手在途中时却又恍然一惊,急忙想要收回。
唐桥渊瞧得分明,往前半步主动握住那只手,带他起身,随后向一旁老妇人颔首问候。
老妇人停下手中活,先前也见过这人一回,因而不露疑惑,欣慰笑着把人送走。她心里不明真相,嘴里倒十分热情,以为两人是闹了矛盾,便只怕方素继续置气似的,说着满嘴宽慰话。
唐桥渊但管应“是”,把方素的手握在掌心,意外地感到一份无比熟悉的触觉,绵绵软软,竟很满足。
方素懵懵地跟着他走,忘了刚才脑里的担忧都是哪些。
前院里,白萍还在等着,看见来人之后弯眸轻笑,侧身面向汪先生,盈盈施礼道:“我家夫人与庄主闹了小性子,此番多谢先生照顾……”
汪先生但笑摆首。
马车自城北大道穿行回府,方素局促坐在车内,身旁除了最令他挂心那人,还有一位白萍姑娘,让他有话问不出口。
对座人确乎是变了一个模样,不比从前亲热,却始终带着温和浅笑看他,如旧目光中多了几许疑惑与兴味。
唐桥渊已看出方素有话想讲,但他不问,看他煎熬模样暗自觉得讨喜。
等到好不容易回到唐府主院,两人终得独处,方素才带着些心悸问道:“你……好了吗?”
唐桥渊闻言一顿,随即低笑出声,蓦然觉得如此挺好,这一回因果荒唐,而他误打误撞娶回家的夫人却着实可爱。
想着他便颔首回道:“好了。”
这人说着,一边往书桌后行去。方素离他几尺,一直徘徊不近,站在原地随着他转动双眸。
唐桥渊假装视若无睹,轻抚桌上画纸,墨迹已干,纸上绘着些他从前并不爱画的乖巧动物,他动了动眉梢,抬眼看看方素,又垂眼再看纸上小东西,觉得真是有几分相像。
唐桥渊无声弯唇,想起昨日拥方素在怀作画的亲昵样子,心中微妙又酥痒,半晌声音含笑,毫无预兆地开口讲道:“‘树妖对书生暗生情愫,庇佑他不被其他妖物所伤,却因此不得不与之别离’……我昨日是不是讲到这里了?”
房中静了许久,唐桥渊耐心等着,仿佛等了相当之久,终于听见有声音迟疑回道:“那……后来呢?”
他禁不住顺眉,双眸正视着他,道:“为了让书生活命,树妖毅然离去,为保书生万全,不惜自己受苦。后来书生忘了所有,圆满一生,树妖却根枯叶落,再无生机。”
“如此岂不是很悲惨……”方素听得于心不忍。
唐桥渊低笑点点头。
“是啊,亲手栽种之树凄凉收尾,究竟是伤人还是伤己?明明结局不必如此,这书生不是寻常人,难道还护不住一棵树吗?”
方素呆住,后知后觉,总算发现这人擅自夸大了结局,意在暗指什么……
尚未说话回应,唐桥渊已自桌后行出,靠近他后探出手去,以手背轻抚他脸庞,像是成亲那日所为的温柔动作,又说:“我唐桥渊的夫人就该留在这里为我所佑,你不必心有芥蒂,既然信过一次,何妨不再信一次?”
话语掷地有声,方素眼眶渐渐发红,字字句句皆沉沉落入耳里。
“即便不是一见钟情,却未尝不可日久生情……方素,留在我身边。”
第19章
双眼酸酸涩涩,方素再不能故作淡然,蒙着雾气看了看眼前之人,不敢张口说话,只怕一出声便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不论唐桥渊是否真的喜欢他,起码他自己已如实深陷。方素不是矫情之人,只要还有可能,他当然愿意且希望能继续拥有这人,继续留在这人身边……
昨夜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心有畏惧,害怕一觉醒来以后会看到唐桥渊完全陌生的眼神,或者更为伤人的,会是更加冷若冰霜的态度、与嫌恶的脸色。
——可是方素的的确确不想走。
说什么要凑齐盘缠,借宿私塾,明明汪先生乃心善之人,他大可以开口借些银两傍身,早日去他乡谋求营生,往后再慢慢偿还。
但方素没有。
他宁愿寻一个借口抱歉打扰,能多在麟州城里留得一日算一日,只希望能离唐桥渊更近一点,留着一丝遥遥看他的机会,打听他的喜怒安危,而自己活在暗处,也足以感到慰藉,不会觉得身在迷途……
然而,事实会如何向来不由人猜,唐桥渊连一天时间都没有给他,醒来之后便忽然前来寻人,接他回府。
方素昨夜未合眼,孤寂躺在床上,伤伤心心地幻想了诸多可能发生的结局,却唯独没想到眼前这种情景,一如他当初忽然与唐桥渊成亲,一切都突如其来,万分出人意料,令他措手不及。
眼下唐桥渊说完心中想法,简简单单凭一则故事便予他安慰与坦然,随后垂眸温柔看他,等他答应。
这人手指还在脸颊上缓缓游移,等了一会儿,拇指指腹往他朦朦含雾的眼角轻按一下,那双眼忍不住一眨,努力包了许久的眼泪淌下两行。
方素窘迫低头,昨日一直忍耐,未掉一滴眼泪,此刻情绪一经裂缝唯恐不断放大,不想给这人看见自己的委屈。但躲却是躲不了的,唐桥渊指腹被染湿,胸膛里的东西瞬间针扎似的疼,怜惜之意比脑中思绪先行一步,下意识想要哄他。
唐桥渊没有抬起方素的脸,而是自己俯身偏头,轻吻方素脸颊,带着抚慰意思。咸涩泪水入口却显清甜,片刻之后,这人眼露笑意,忽而又吻住双唇。
这一吻如旧温柔,方素闭上眼睛,手掌贴上这人胸口,感受着自内传来的稳稳心跳,渐渐地终于感到思绪宁和。
唐桥渊含着方素双唇轻吮,心下其实并未料到自己会突然作此举动。可方才一瞬,他看到那双眼里满是复杂情愫,深情里裹着浓浓的委屈与庆幸,令他心软无比。
分不清是已留下习惯还是如何,唐桥渊恍惚想了想,他最初本以为自己是出于良心接方素回府,但事实上平心而论,他确乎是做不到不温柔对待自己的这位夫人。哪怕仅仅是出于理性而言,方素何其无辜,虽非出于本意,但怎么说都是在那时缓他情毒的有缘人。
如今已然成亲,那么他希望不让方素受此事牵连,依旧给他最好的所有,疼他怜他,以回应他坚定地递来一杯解药时所深藏的爱意。
唐桥渊越想越是欣然,他以前情缘寡淡,以秦眉莞那可笑说法来形容,可说是冷漠无情。但事实怎么会当真如此,唐桥渊内里其实称得上细腻温柔,绝不会轻易负心负义——只不过心不算大,不会见谁给谁。
以前没想过要找谁陪伴一生,如今看来,正该是方素。
唐桥渊想得太久,一边柔柔吻着方素的嘴唇,半晌未放开,直到方素扶在胸前的手掌软软地下滑,显出几分无力困乏。他睁眼离开几寸,看了看方素尚带泪痕的模样,双眼之下有一片不太明显的阴影,问道:“昨夜睡了吗?”
方素确是困了,缓慢睁开眼来对他点了点头,回望到他的眼神之后,又诚实摆首。这人低笑,俯身抱他到床上去,替他脱去鞋袜,盖上薄被。
方素接触到温暖床铺后放松下绷了挺久的沉重心绪,入睡前睁了睁眼,见唐桥渊坐在床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稍作犹豫,从被里伸出手来搭上他的手指。
唐桥渊弯唇反握住,为让他安心,一直不曾松手,陪在床边久久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