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22)
于一个文臣而言,这副模样过于干练,但兴许也正因如此,能格外显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你来得正好,再去告诉褚将军一遍,只是早死晚死罢了,不必急于一时,务必要按照听准调令,把他们统统放进来。”
“……是,属下听命,这就去,去替军师禀报。”
传令兵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将梗在喉间的字句悉数咽下,谢濯温言细语的瞬间,他似乎明白了褚钊为什么一定要他专程来禀报这个看似无用的军师。
越是温文尔雅,就越是毛骨悚然,谢濯大抵是这天下最干净的恶人。
传令兵领命之后迅速起身往各个关卡通报,迎面而来的风带着大战将至的血气,他在出府邸大门之前鬼使神差的回首看了谢濯一样,那青衣轻甲的文臣孑然而立,虽是刚刚说完充满血腥的字句,可他依旧目光澄澈,不见丝毫杀意。
第28章
谢濯心里的确没有杀意,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将燕楚当成一个活生生的国家。
他终究还是穹阁弟子的,他不恋尘世、不求大道,更不会像古来圣贤那样为国为民,他是为萧祈才离经叛道的,所以他只需在乎萧祈一个。
在他眼中,那些害过萧祈的人只是棋盘上的黑白子罢了,他们存活于世的唯一用途是替萧祈破局改命。
未时将过,历经风霜的城门被攻城锤轰然撞开,固守在位的最后一批守城士兵仓皇撤离,他们撤得丢盔卸甲,期间不乏争吵或是大打出手。
联军最要命的弊端暴露无遗,辰梁兵骂戎羌兵恋战,戎羌兵骂辰梁兵怕死,他们就这样吵闹又狼狈的仓促逃命,甚至还骂骂咧咧的跑向了不同的方向。
燕楚军中不乏谨慎的,知道应该先派人去追击探路,只是那骂骂咧咧的两路逃兵是褚钊与狄骧分别乔装带得,一入城中便且战且退,只想着跟先前撤离的守军会和再一起反击,根本顾不上跟追兵纠缠。
这两个上惯了沙场的老狐狸比谢濯演技好多了,他们奔逃的恰到好处,乱军之中,狄骧被燕楚的箭矢击中了右臂,他左右亲随皆大惊失色疾呼“王爷”二字,本就追得兴起的燕楚副将当场红了眼,随即调度兵马大肆进攻,势要将他亲手斩杀。
狄骧受困,燕楚攻势骤起,本该领命伏击的戎羌人将计划抛去了脑后,急于会和的褚钊牵制不住那些身系狄骧的戎羌人,联军因而分崩裂析,褚钊赶到一防阵线时,本该有千百人驻守的巷道居然生生空了一半。
百密一疏,满盘皆毁,越州城的阡陌要道成了摆设,燕楚人纵横街巷,大肆追逐着被属下架着逃命的狄骧。
没有人手操控,一切机关都成了摆设,尚在城中的百姓们惊慌失措的躲在房檐屋后,眼睁睁的看着他国的精兵强将长驱直入,一点点碾碎了他们昔日的家园。
一防破了便是二防和三防,城中黑烟四起,砍杀之声不绝于耳,顺风顺水的燕楚人很快发现了城中府邸的存在,急功近利的兵将们没有将那点守军放在眼里,他们雀跃又狰狞的冲击着防线,满心都是建功立业后的风光场景。
兵戈相接,声声刺耳,门扉开合的吱呀声是唯一的异类,乱战之中,只有少许敏锐之极的人才能注意到。
可那门后出来的人却实在是太显眼了,显眼到兵刃搏杀的声响都因而停滞了片刻。
从门口到战局,不过区区十几步,刀剑也好,暗器也罢,但凡个中好手,足以在此时此刻要了谢濯的命,而燕楚人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数道劲风铺面而来,些许透过云层的日光在兵械上折出刺眼光亮,谢濯眉头微皱,轻轻抬手挡了一下,猩红又滚烫的血液确是溅出来了,但那并不是他的。
卫凌闲庭信步的走下台阶站定,腕间翻转,抖去了剑尖的血珠,同秋水一色的长剑铮鸣作响,一时间竟能将所有的刀剑悉数压至喑哑无声。
“怎么跟你说得,往后退点,躲好了。”
“人都到了,总得招待。”
谢濯眨了眨眼睛,理直气壮的踩过了地上的血水,他学着卫凌的动作翻转手腕,只是他手中拿得不是剑,而是一支轻巧的烟火。
火信点燃,青烟缕缕,他挽起袖口使足力气将那烟火掷出,卫凌甚是嫌弃的撇了撇嘴,但还是剑锋一扫送去两道剑气,将那赤红色的烟火送上了高空。
天幕阴沉,赤光炸开,血雾似的粉末弥漫在天际,笼罩住了岌岌可危的越州城。
带着裂痕的城门在外力的作用下缓缓关合,榫卯挤压,木楔哀鸣,低沉又不详的传向了拼杀正酣的街巷。
攻入城中的燕楚先锋至此才停下势如破竹的脚步,他们眼前的街巷越来越窄,能容数人通过的长街渐渐收拢地势狭长的斜坡,而就在他们前面仓皇奔逃的狄骧则突然不再跑了。
“副将!!”
“——变阵!停止前进!变阵!”
燕楚副将担得起临危不乱这四个字,他见势不对立刻命令下属停止追击,一手勒缰一手持剑,青筋暴起的手背隐隐发抖。
“长孙将军,别来无恙。”
一直踉踉跄跄举步难行的狄骧终于演够了戏,他摆脱了左右搀扶,在长街尽头转过身来,一把扯下了臂间的护甲,那支穿透甲衣缝隙的羽箭并未伤及他分毫,只是扎透了特意捆在肩上的血袋,
陈年旧怨,不死不休。
请君入瓮之后便是刀兵相向的搏杀,狄骧迎上长孙煜鄙夷又厌恶的目光,他早就在期待这一刻了,从当年侥幸逃生他便发誓要加倍奉还。
将门之后,骨头比谁都硬,长孙煜面无惧色,他追也追乏了,于他而言,狄骧的人头总得他亲手砍下才够解气。
“雕虫小技,本将今日就跟你……”
他轻蔑一笑,正好搏命一战,可顷刻之间,越州城中黄烟四起,那是燕楚军中表危急的信号,除非特殊关头,绝不会轻易使用。
“——副将!左路人马遭伏!!”
“报——副将!!我们后方受敌!!”
“东侧突现大量敌军!——副将!他们有埋伏!”
燕楚的传令兵够快,他们抢在长孙煜破釜沉舟之前接连赶到,最狼狈的一个已经满脸是血。
“报!城门处出现了伏军!城门已关!副将!!我们被困了!!”
仿佛是要印证传令兵并非危言耸听,再次涌现的黄烟占据了半边天空,如潮水般涌出的守军显然是埋伏已久的,他们从四通八达的暗道里现身,在燕楚人身后亮出了刀刃。
兵荒马乱之中,长孙煜眉目狰狞的调转了马头,他也算是将才了,知道不能在此纠缠太久,想要破城而出只能趁着城中布局未成形,立刻汇集兵力快马突围。
“……撤!撤!集结人手,我们突围!!”
狄骧没急着阻拦,他兀自卸下背上的长弓,东挑西捡捏出了一支长箭,又慢条斯理的搭箭拉弦。
擅射者猎鸟,力大者猎熊,世间飞禽走兽各有不同,与好骑射者而言,总有最偏爱的一种。
燕楚国中权贵家的那些公子们便是如此,只不过,他们偏爱的猎物是人。
那专用的箭矢箭头上倒刺短而弯曲,挨上一下不会殃及性命,只会剜去一大片血肉,这样的伤痕狄骧身上有,萧祈身上也有。
“也不叙叙旧,急什么呢。”
狄骧咧了咧唇角,瞄着长孙煜的马腿射出一箭,箭矢破空的声音不小,可惜长孙煜是听不到的。
陷坑下沉,机关上浮,烟尘四起,机括激活,平坦无阻的道路在燕楚人撤离半途的时候彻底变了模样。
森然的冷光列阵排布,一步之差,生死之隔,燕楚人马从中一分为二,长孙煜舍了爱马跌落在地,一路连滚带爬的才勉强躲避到尚且平坦的地面上。
不过他不会有惊魂未定的时间了,因为他所趴伏的地面正隐隐颤动,新一轮机括的激活声响转眼就接踵而来。
谢濯布下的机关不做阻挡之用,只为剿杀。
越州城从一开始就是一座陷阱,它将吞没贪婪的燕楚兵将,将他们统统碾成血泥。
软弱退守的辰梁人不再退了,不听调遣的戎羌人也开始在各个街口巷道汇集,加入到守军的行列,而伪装成无辜百姓的暗卫则纷纷从袖中抽出了藏匿的兵器,狠狠刺进了燕楚人的胸口。
第二道破空的赤烟来自封堵城门的狄骢,卫凌在暗道前以长剑架住枪尖俯身一撑,借着身形轻灵直接腾出左手抽出了脚边尸体上的长刀。
血光在寒光一闪之后喷薄而出,他撇下刀柄起身站定,持着长枪的燕楚士兵抽搐着倒去他脚边,竭力捂住自己被刀刃割透的咽喉。
“谢濯!城门动手了,你算好时辰!”
“放心,戎羌王撑得住。”
“——谁他妈管他啊!”
卫凌长剑一顿,顿时一口浊气卡在胸口上不来。
暗道狭窄只容一人通行,谢濯现下在里头卯足力气转着最后一截绞索,他再想冲进去打人也得忍着。
谢濯好的不学,专学些嘴碎的毛病,他俨然是不把卫凌气到动手不算完,铁质的拒马破土而出,震了他一身尘土,他笨手笨脚的钻出暗道躲到卫凌背后,嘴里还不忘嘟囔一句戎羌王爷也撑得住。
“……”
骂了显得更心虚,不骂又憋气。
卫凌恶狠狠的挑起脚边长枪将眼前敌人捅个对穿,下手比行伍多年的老兵还狠。
城中机关复杂,他护送谢濯四处折腾,又得提防敌军又得提防四体不勤的谢濯左脚绊右脚,一路上神经紧绷得厉害,故而嘴上战斗力下降,只能单方面被谢濯气得跳脚。
“还操心那俩玩意呢,你就不担心你家……”
新一轮机关奏效,守军能得到片刻喘息,卫凌一边蹭去面上飞溅的血水,一边臭着脸色转过头去,他本想和往常一样骂骂咧咧的甩给谢濯一个白眼,但他没能成功。
——谢濯呕了血。
鲜红的血水染脏了青衣软甲,此刻正自着谢濯唇边落去地上坠落溅开,既安静又刺目。
“你家俩都没事,我家那个更没事。”
同他一样扶膝喘息的谢濯挑了挑眉梢,神情还有点欠揍,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又或者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你……”
骤然炸裂的响声撕开了云层,那是来自城外燕楚大营的方向,卫凌浑身一颤,竟不知是应该先去看看天边的信号颜色,还是应该先查看谢濯的情况。
“不用看了,是黑的。”
特制的烟火如同惊雷,直蹿天际,显出腾绕虬龙,它浮在半空冲着燕楚营盘露出锋利爪牙,似是要将一切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