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下(4)
士卒道:“回谢将军,今日即可全收拾完了,明日可拔营。”
谢无疾颔首,不再与士卒多话,朝着将军账走去。
他来到朱瑙帐外,由人通报了一声,便顺利进入营帐中。朱瑙已在帐中等着他了。
谢无疾在朱瑙对面坐下,道:“方才探子送来消息,江宁军今日拔营了。京兆军已收拾好行囊,明日后也该走了。”
“唔,”朱瑙盘算了一下,道:“那就只剩下中原的几路军队还没走了。”
谢无疾点头。他又道:“明日若不下雨,我们便明日动身?”
“好。”朱瑙一口答应下来。
他们明日也准备拔营,不过不是要撤军,而是要佯撤——最近谢无疾明显察觉到,各路军队愈发频繁地派人来他军营附近观察他们的行踪、打探他们的消息。也不知是否因那黄东玄偷袭京城的事给各路诸侯警了个醒。黄东玄虽已走了,他们对谢无疾的提防却日益增加。
既然如此,谢无疾也意识到,剩下的几路军队迟迟不撤很可能是在提防他。于是他就索性率先撤走,等过一阵再杀个回马枪。所谓兵不厌诈,就是如此了。
过了片刻,谢无疾道:“朱府尹,多谢你。”
这一路来,朱瑙虽给他泼过几次冷水,但却也一直在帮他。他的计划朱瑙从未反对过,反而一直支持,还带着蜀军陪他一起。不管蜀军留下是否别有所图,但谢无疾其实也很希望能朱瑙留在他的身边——许多事情他亦知道他一人是办不成或极难办成的,有朱瑙相助,可令他事半功倍。而且如果没有蜀军的资助,他也不可能如此没有后顾之忧地等待时机。
朱瑙笑道:“不用谢。本来也挺有意思的。”
谢无疾:“……”
这可是事关朝廷社稷的天下大事,朱瑙竟然用一句“挺有意思”的来形容,也真是让人无语。
谢无疾又道:“朱府尹至今仍不看好我的计划?”
朱瑙回答得很干脆,干脆得很无情:“那当然,不看好啊。”
谢无疾:“……”
他嘴角抽了抽,并不生气,只是好奇:“既如此,你又为何如此帮我呢?”
朱瑙瞅了他一眼,笑吟吟道:“因为我喜欢谢将军啊。”
谢无疾正要举杯喝水,闻言手在空中略顿了片刻。
他知道朱瑙这句喜欢是什么意思。朱瑙的身边一向缺少能征善战的将才,是以才会一心与他结盟。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呢?他所缺少的,似乎朱瑙都有。而他做不好的事,似乎都是朱瑙所长。
他亦喜欢朱瑙。倘若他身边有朱瑙这样的帮手,无论是他的手下也好,盟友也好,朋友也好……乃至于地位在他之上,他亦不大在乎。或许有人不信,他所追求的并非权势地位,而是志向。但他的确在争夺权势与地位,甚至为此牺牲了许多——因为只有拥有了足够的权势和地位,他方有可能完成自己的志向。
只可惜……
他希望能与朱瑙这样共同平定天下,却至今不知,朱瑙是否与他志同道合。
谢无疾又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总之,多谢你。”
朱瑙隔着桌子与谢无疾相望。他目光温和,神情带笑。似是洞察了谢无疾的心思一般,弯弯的眼里波光潋潋。
他微笑道:“谢将军……我先前说过,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不管我看好或者不好看……有一天你会明白。或者,我认赔。总之这局我很愿意陪你赌。”
159、第一百五十九章
京城。
清早, 燕氏推开房门, 只闻得街上传来阵阵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然而她早已习惯这股味道, 只皱了皱鼻子, 就拎着水桶去井边打水。
门外的石板路和墙面上随处可见一滩滩锈红的斑驳, 颜色深浅不一。这些都是人的血迹,之所以颜色有深浅,因为有些是一年多前留下的,有些则是半个月前留下的。
一年多前,郭金里、厉崔所率的叛军刚刚攻入京城,就对京中进行了一番洗劫。反抗的百姓全都遭到杀害,尸伏遍地、血流百里。算上仓皇出逃的难民, 京中几乎十室九空。
半个月前, 黄东玄所率江陵军趁夜攻入京城, 闯进皇城, 致使京中大乱。京中的老百姓们还以为在外围了一个多月的勤王军终于要有所作为了, 纷纷揭竿而起,反抗叛军的压迫。当时叛军也以为形势不妙,京中颇动乱了一阵,只可惜几日后叛军发现勤王军仍无入京的打算, 甚至开始纷纷撤退,于是立刻开始镇压百姓, 又对百姓进行的一轮屠杀和洗劫。
如今京中已很难见到不是士卒的成年男子了。
燕氏来到井边,打了小半桶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桶从井里提出来。她在井边歇了好一会儿, 提起水桶往回走。
她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了,今年跟去年比起来,她人窄了近一半儿的尺寸。有时候瞧着自己的胳膊,她都没想到原来自个儿的骨架这样纤细,跟树梢上的枝丫无甚区别。
饿瘦了,力气自然也就没了。就提这么小半桶水,她每走几步就停下歇一会儿再接着走。不过这也并非全然的坏事,瘦了以后衣服省出许多布料来,她把自己的旧衣服裁剪裁剪,还能给小儿子做件新衣裳,也算是省钱了。
燕氏还没走到家,忽然有邻人匆匆忙忙向她跑来,叫道:“燕娘子,有人在西巷的水沟里找到了你家相公的尸首,你快去瞧瞧。”
燕氏愣了一愣。
半月前,叛军以江陵军进城后可能会在城中安插眼线为理由,对民间又展开一轮屠杀抓捕时,燕氏的相公正好有事不在家,然后就再也没回来。燕氏想过他可能是被杀了,也可能是自己逃走了。如今看来是前者。
于是她忙放下水桶,跟着给她报信的邻人往西巷跑去。
进了西巷,尸臭味愈发浓重,水沟里果然伏着几具尸体。由于已过去了好多天,尸体大都腐烂发黑,早已看不出原本相貌,可燕氏仍然一眼认出了自家相公——尸身上穿着的是她相公那日出门时穿的衣裳。
邻人拍拍燕氏的肩膀:“节哀。你替他把尸收了吧。”
燕氏想了想,道:“我捡不动。明日找几个人来帮忙。”她如今连桶水都提不动,自然没法扛具尸体回去。
邻人道:“好。那就明日再说吧。”
于是燕氏又掉头回去。
看见了丈夫的尸首,她心里倒也没什么感觉。或许是这两年死人见得多了,已经习惯了;或许她已经猜到丈夫难逃一劫,所以有所准备;又或许是去年她的长子被叛军杀害、女儿被叛军抢走后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所以已经没什么值得伤心的事。
这会儿她的脑子里只有昨天刨到的一点能吃的草根,至于丈夫死了……反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
燕氏提着水回到家里,煮开水,把昨天刨到的几块草根丢进水里。
她正在灶间忙碌,忽听身后传来叫声:“娘。”
她回头一看,是自己八岁的幼子阿生过来了。如今她身边就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孩子了。
阿生道:“娘,我听外面人说,勤王军已经撤走了,皇上已经被杀了?叛军要做皇帝了吗?”城中已有皇帝驾崩的传言,不过一年多来这样的传闻不是头一回出现,百姓也不知真假。
燕氏却脸色大变:“你出门了?!我不告诉过你不准出门吗?”
打从京城被叛军占据后,燕氏就把自己唯一幸存的孩子藏在家里不准他出门,以免这个孩子也惨遭毒手。
阿生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饿得受不了,想出去找点吃的。”
燕氏生气地瞪着他,小孩子也瘦得皮包骨头,她骂不出什么来。
阿生又道:“娘,外面的人说,勤王军已经撤走了,天神将军要做皇帝了,以后不会有人来管我们了。”
燕氏皱了皱眉头,道:“你别听他们,他们胡说的。”
阿生道:“可外面的人都这么说。”
燕氏略略抬高嗓门:“他们胡说!不是说勤王军有好几万人吗?怎么可能就撤了?这里可是京城!”
阿生愣了一愣,却也意外地执拗:“可外面的人说,如果他们愿意剿匪,早就进来把匪军打跑了。现在已经要开春了,所以他们都回去了……”
燕氏肚子里一股无名之火噌噌往上冒。有冲动端起面前正煮着草根的锅子狠狠砸到地上。幸好她现在没力气把锅子端起来,加上锅里那点草根实在得来不易,于是她把那冲动压回去了。
如果真的没有人会来勤王了,如果京城从此就这样了,那她费这力气刨来这些草根又为的什么呢?不如带着幼子一起投井,也从此轻松了。
燕氏把煮熟的草根捞出来,自己嚼了一块,又把剩下的端给幼子。
“会来的。”她眼神茫然,喃喃道,“外面的军队很快就会打进来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可是,真的还会有人来救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