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木马(22)
凌衍之看着屏幕,那上面充斥着那时的他看不懂的数值曲线,全部泛着危险的红光。梅尔斯氏症是四级传染重症,虽然目前只有女人会感染,但谁也不能保证它会不会突然变异传染给男人。屏幕上穿着防护服的男人们围着她残留于世的躯壳忙碌着,远房的堂叔带着凌衍之来看她最后一眼。只能从隔离室的屏幕上看,那之后,就要把她直接送去高温焚化炉,以杜绝病毒再度传染。
姐姐死了。
那个男人的孩子也终于死了。他突然无不恶毒地心想,一点也不可惜,这大概是这疯狂脱轨的一切当中唯一的好事。
他鬼使神差地转头看了一眼彩超。那上面一直是一个朦胧的虚影,几乎看不见原本属于子宫的边界。但是他突然看见似乎有一个小小的手,似乎是刚刚长出了五指的形状,在仪器探测的翻腾中从脓血和溃烂的组织当中露出一角。那像是一个魔爪,从血里长出了的诅咒,直直地印入他心底,带着哭腔尖叫着抓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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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命轮倒转,鬼使神差,一切都像是那只魔爪的诅咒。他没有成为新郎,反而越来越像是走上了当初的姐姐的老路;时而看着镜子,觉得自己连长相也和姐姐愈发相似了。留起长发来的时候,他下意识便模仿姐姐当初的发型,把两侧的发尾弄得略略弯曲,扎起发辫时在鬓边留下看似随意地一绺下来。而如今,他连脸上的青紫瘢痕都和姐姐当年归家时弄得如出一辙。他好像完全地成为了姐姐,被人乖顺地从车上抱下来,享受着四周人们艳羡嫉妒的眼神,轻易地便错付了一生。
突然哗地一下,头顶的风衣被揭开,像猛地被掀开了罩头,周围的光刺进眼里。“你没在里面哭吧?”金鳞子嫌弃地问,他将那件昂贵的风衣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我没有哭。”凌衍之辩解,但金鳞子不去理他,“你有几天没洗头了?脏死了。从拘留所回来你换衣服了吗?……给你开了特护的病房,东西都搬过去了,我让人叫你那个义工来了,让他带你好好消毒……”他皱着眉,看了看自己周身,“反正这一身衣服都要扔掉。”
“那还真是对不起你。”凌衍之嘟囔,他下意识地嗅了嗅自己身上。似乎的确……不太好闻。但隐隐有古龙水的味道,混着医院的消毒水的气息。那是金鳞子的味道。
“一套衣服而已。”
“你是认真的吗?”
“衣服?没必要,我有几十件同款。”
“我是说,你觉得我能行?凭什么?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金鳞子看了看他。
“你是个OMEGA。”
“我是个OMEGA,显而易见,哈?”
“所以你太在意自己失去了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金鳞子指了指自己办公区域的窗子,那隔光降温的玻璃面从隐蔽外界的模式变成正常普通的透明玻璃,从那能看见底下簇拥在一起久久不愿离去的人群。“你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吗?”
“等一个话题热度,一条爆炸新闻?”
“那就给他们一个话题,一条新闻。”
凌衍之看了一会儿那些人黑黢黢的头顶,金鳞子的助理来报告说张晨晖来接他了,而金鳞子早已经不见人影,凌衍之问了一声,他的助理指了一个方向给他看,远远望见在暗光实验室透明玻璃幕墙的包围底下,金鳞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玻璃折光的弧度将他微微向前探着脑袋的身形微微拖曳变形;他也在玻璃罩子里面。这一瞬间的错位让他想起樊澍,像是一个微不足道却又绝无仅有的共同点。
他突然对那位助手说:“请等一等。”撑着拐杖走回刚才的位置,支着腿翻开垃圾箱,将金鳞子丢掉的那件白色的风衣捡了出来,在助手惊恐眼神里拍了拍已经染脏了的污渍,笑着把衣服包卷起来。“我会洗干净的。”
“呃,”助理艰难地发话,“您……真不用这样,金院士有比较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他不会用弄脏过了的东西……”
“我知道他不要了,谁说要还给他了?”凌衍之毫不介怀,“既然他不要了,我捡走也没什么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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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晨晖站在门口打着圈踱来踱去,把一个轮椅推得单圈旋转,看见凌衍之出来先是一楞,接着眼睛便亮起来了,几乎小跑着迎上来,像一只讨食撒欢的小狗。“你你你你回来了啊!怎么搞的呀?我去拘留所接你,他们说你提前释放了?我还以为路上错过了,一路找回来呢,看你也不在医院,吓死我了!我都要报警了你知道吗?”他不由分说地搀过凌衍之的胳膊,夺过他的拐杖,要扶他坐到轮椅上头,“我又抓紧返回去逼着那群人问,支支吾吾说你两天前就被一群人接走了?我真的吓懵了都,还以为你被坏人拐走了……你还笑?你摸摸我这衣裳,这几小时都汗湿了又干了现在结了盐块,都要心率不齐了……”
凌衍之眯着眼笑,牵动眼角的伤疼得一抽,“这么担心我啊?”
“那是担不担心的事吗?!你知道OMEGA孤身失踪的话有多危险吗,我们那里卷宗堆成山,被强暴的几率……”他扁了扁嘴,不往下说了。没隔一秒又忍不住问:“你怎么认识那个金鳞子?那可是那个‘金鳞子’哎!他把你接回来的时候,外头媒体都炸了……”
“我好困,”凌衍之听着他呱呱噪噪的话声,眯起眼睛,“我一天没睡了。”
“回病床上睡吧,脸上上一次药再睡,”张晨晖急忙说,连声音也放轻下来,“你的脸怎么回事,是拘留所里弄的吗?谁打的你?还有没有其它地方受伤?”
凌衍之觉得自己脱了力气,坐上轮椅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意识不清,几乎被他抱上病床。脸上的纱布终于被揭开,张晨晖好像已经无师自通地成了护士,熟稔地替他上药再热敷,一面兑了温水,挤出几片三七要哄他吃下,突然想到了什么:“是不是你丈夫打的你?”在他想来,能从拘留所里提前接他出去的,只有身为他ALPHA的樊澍了。
凌衍之没答话,张晨晖等了一会儿抬头去看,发觉人已经睡着了。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要完蛋:这脸都成了猪头,他居然觉得他张着嘴流口水的模样很好看。那种脆弱的好看像是你能够捏在掌心的决定生死的动物,当它对你收起尖牙交付信任的时候最有成就感。
心里到处都痒痒的,就像春风吹动春草,抚过去时尖嫩的芽搔着掌心。他也曾经喜欢过人,但如今也想不起来样子了,只记得似乎叫做小忻。那时候一个群体里总要相互交代自己的“目标”,否则就显得不合群。他挑了个大家都觉得不错,又不会太过显眼的‘女人’,说出去既不丢人,也不难堪。后来小忻似乎也不知从谁那里听闻了他喜欢‘她’的事,有时候就会特意往他这边望过来,目光对上时笑一笑,又抓紧转开。
那感觉挺好,就像自己时刻被人关注着,被人在意着,记在心上;我也是有人在乎的。那让人有一种饱胀的充盈,自满的错觉。但他不敢轻举妄动;他甚至连和对方说话都没有几句。但他们在课上传过纸条,趁上课无聊的时候,也远远偷拍过小忻睡着的侧脸,然后用手指在屏幕上划过那平面的轮廓,虚拟的嘴唇。他肖想着,青春着,也躁动着;计划着表白,拥有,也计划着比那多得多的事。
一切终结于小忻传来一张纸条:约他在晚上在操场后面的小树林见面。他握着纸条,心脏狂跳,虽然觉得让‘女人’来主导约会有些丢面子,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到时间,他等不及地飞奔去约定的地点;但见到的场景却让他血脉逆流,汗毛倒竖:几个高年级的正将小忻压在树上,扒下裤子。他们轮流地按着‘女人’的手,办事的同时几乎还在高声调笑。啜泣声从笑声当中传来,像濒死的小兽最后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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