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木马(75)
“不,不不,不要,不是、不是、不是!!!滚开、滚开……没有,不要过来!”他挥舞着双手,却并不攻击旁的,反而抓得自己身上一道道血痕。
樊澍几乎整个人压上去抱住他,任指甲几乎嵌入背上的肉里,“没事了,衍之,没事了,你安全了,是我,我在这里……”
一声长长的吸气顿住了一切,病人陡然睁大了眼,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一切挣扎连同呼吸都猛地静止。那双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山洞顶端被黯然的电火光映出的茕茕人影,橘色和黑色交织在一起轻轻摇晃着。他似乎努力地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又属于什么的一部分;再顺着影子的边际,看见樊澍毛茸茸的后脑发根,还有肩膀上汗湿的臭味。
“……樊澍…………?………………”
周全站起身,咳嗽着走到洞口的篱笆外头。“我去打点野味,再抽根烟。”他说,毫不客气地顺走了樊澍衣袋里的那包烟。年轻人有他们的话要说。——年轻人,是啊,这么想来,这就是原本世界剩下的最后一批年轻人了。如果人类当真要遭受“天谴”的话,他们死后,人类也就灭绝了吧?
在这种时候还要贪图爱情,人是不是很可笑的一种生物?
但换而言之,若是这时候还不贪图的话,难道要等一切都来不及了再来贪图吗?
我的孩子——如果活着的话——现在也是这样的年纪了。他要是看到现在世界的样子,说不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会说早知道等等就好了,等这世上人人都这样了,我就用不着自杀了。
老人望着远处的山峦;太阳在地平线上努力地挣扎攒动,却似乎始终破不开那一层阴霾。尚未看见囫囵,远处的山峰上已经镀了一层玫色的金光,像是某种神迹。
“……你怎么会在这里?……衍之,出什么事了?”樊澍小心翼翼地问。他感受到怀里人的抗拒,只要他说错一句话,凌衍之就又会用很多层的壳和刺把自己包裹起来。但他的OMEGA停住了,那些刺终于都用完了,就连剩下的零星也残破不堪。凌衍之在梦里、昏沉之间都显得异常抗拒和紧张,可这会儿醒了却好像能量即将耗尽的玩具娃娃,只是轻微地、抖动地眨着眼。
“……我来找你。”凌衍之轻轻地说,他甚至似乎笑了一下,“好奇怪吧。我来找你。居然就找到了。”
樊澍大惑不解。“……你来找我?”云城不大,找到也并不算难事;可这在山里。
“所以说,是有所谓的因果的,那种因缘,对吧?就像仓鼠之前信的那个教……说这是要受罚的,其实也很有道理。我之前做的那些事,我作的那些恶,到头来都是有报应的。”
凌衍之这样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曾经他以为如果这世上有最后一个唯物主义者,那一定就是他了。他曾经坚信梅尔斯氏症不是惩罚,只是疾病。但凡是疾病就有它的规律,最后就一定会被治愈。他为之奋斗了很多年;但如今他不确定了。神在他身上开了无数个玩笑,再把它们有趣地连缀成线,交叠成块,像在玩一个叠纸,最后组成一个滑稽的形状。所有的反抗都是无意义的。而认为它是神罚、是报应……然后乖乖地接受,显然会容易理解得多,也容易接受得多。
樊澍也不确定地看着他,皱着眉,就好像他生病了,——他没猜错,也许他真的生病了,不仅生病,而且疯了。“你发烧了。”男人笨拙地结论,这个家伙最后就说得出来这样的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卧底特情这么多年。凌衍之突然想大笑,想报复,情绪压在心底太久,早已经变质腐烂成能爆炸的东西,他把它扔出去,想炸掉眼前这张一无所知的关切的脸,伤害一切他能够伤害到的人。
“我怀孕了。”
樊澍果然顿住了。
凌衍之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上伤痕累累,都是碎石割出的口子。“很奇怪,对不对?科学都是幌子。他们说基本上不会再怀上了;OMEGA的造体子宫很难自我修复……”他絮絮叨叨,好像在梦呓,话语打开了一个闸口便倾泻而下,“上次,我从楼上跳下来,它就掉了;我听说还有人只不过是摔了一跤,而之前,我在山里跑了十几里路,差不多滚了有几十圈,在那么冷的水里走了可能有1个小时,还被打了一枪……”他眼神逐渐失去焦点,空濛地看着墙上炉火的影子,“……说不定已经死了,死了的话就会排出来,一大滩血,一个白色的东西……”他看向自己的**,发现裤子已经换过了,放在炉子边烤,那上面没有血渍;也并没有疼痛的感觉。痛得火辣辣的是腰侧的擦伤,皮肉焦灼的疼痛,那和被撕裂、被挖空的疼痛是两样的,凌衍之很清楚。
“没有,没事的,我给你换的衣服,只有腰侧的擦伤,”樊澍说,他张了张口,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只是握住了凌衍之的手;凌衍之使劲把它甩开了,反而失声尖叫起来,“你问啊,我知道你想问,你不问吗?装什么正人君子,还是你连问都不敢问?!”
樊澍的面孔扭曲了,他压抑不住那些嫉妒、自责和憎恶,但又觉得无限的自卑。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你没事就好”,他说了三年这样的话,装了三年这样合格的丈夫;在那个家里,一个安全的、梦幻的、童话的壳子里,他能够做到。可现在在这,在他唯一觉得自由的地方,他压抑不住这些,就像人压抑不住欲望,压抑不住心中的野兽。“告诉我是谁,是那个家伙吗?我要杀了他。”
凌衍之定定地看着他:“也有可能是你,我不知道。”
他好像就在等这一刻;等“好好先生”的面具从樊澍脸上剥落破碎的这一刻,为了看这个甚至值得连夜出逃、跋涉犯险、置之死地,甚至挨上一颗枪子。他大笑起来,笑得惊天动地、连连咳嗽,笑出了眼泪,笑声像是往泪腺上开了一枪,眼泪也像那些伤人的话语一样倾泻而下,难以抑止:
“怎么,你还想要吗?是不是后悔它没在刚才那一通折腾里掉了?比起来是他的可能性比较大……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我们就做了那一次,之后就那一次……不过也许可以做鉴定也说不定,可等回了内地,即使不是你的你也不能不要了……但是云城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呢……不过最坏的结果,你得养着你仇人的儿子呢,按照法律规定的话……说不定也很有意思……”他语调破碎地说着,自己也理不清这其中的逻辑;直到樊澍紧紧把他抱住,两个人一同挣扎着倒在暖炉旁烤热的山岩上。“够了,衍之,够了……你别说了,那不是你的错……你昨天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吓死了……要不是碰着我呢?你一身都是伤!你得看看你自己,先照顾你自己好吗!”
“……我自作自受,都是自找的。”逃避的人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打湿了彼此的衣襟,他声如蚊蚋,像是喃喃自语,“我杀过一个你的孩子了……我以为我可以毫不留情的……那在科学上甚至不算是生命,所以我没有错……只要它还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就有决定的权力。……曾经的法律也是这样写的……”他大喘了一口气,“可是,那次因为仓鼠的事,我看到了……流掉的孕囊是那个样子的,那里面会有小小的,看起来像是头,只有一个点,……突然就特别的难受,特别特别的难受……我做了什么?……………………我没来由地好嫉妒仓鼠,我居然会嫉妒那个我最讨厌、最看不起的那一类OMEGA,……凭什么他就有第二次的机会,而我就没有?”
樊澍说不出话,只能用尽力气抱紧了怀里的人,想问却又不敢: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有第二次机会,你会想要我的孩子吗?“……你想留下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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