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下(280)
不似平时衣不染尘,足不触地。今日的他们,双腿牢牢扎在泥泞里,连巨浪盖过头顶都不敢停。
怎么敢征服浩荡的自然,凭借宛如蝼蚁的人族吗?
唯有人族。
谢衍仰头看向天穹,好似在天之上对话:“上古时期,百家争鸣时,那些奔赴各国间的义人,难道就不懂,这是自取杀身之道吗?”
圣人站在与天对抗的顶峰,胸膛中氤氲着一股滚烫的热气。
他的眼底也燃起漆黑的流火,安静又炽烈地烧着。
烧尽血肉,焚灭骨骼,哪怕只剩下伶仃残骨,他也不退。
当他们传唱后世时,没有见过圣人谢衍的人,或许从字里行间中,根本理解不了那个群星闪耀的时代。
圣人代表的是仙门最为辉煌绚烂的时代,亦是一股昂扬向上的精神气。
有他在,仙门的傲骨不会折。
脊梁不会断。
“后世之人或许读不懂今日的中洲仙门。”
谢衍道:“他们或许会问,修仙之人超脱凡尘,为何要干涉天地运行,平白沾染红尘因果……”
圣人临江,将全身的灵气向江水灌注,手背青筋毕露,用力到极致,好似在勒住天命的缰绳。
“不理解?那有什么要紧。”
谢衍面容如雪,唇畔划出决绝的笑。
“吾此刻无比确信一点——真正的道在何方!”
“就在这里。”
第461章 窥窃神器
圣人临江之际。
千百年之后, 谁会窥见这惊世骇俗的跌宕。
“圣人谢衍,你要将红尘卷彻底展开吗?”
道之真意悠悠传来, “你若动用此卷,忤逆天道降灾之意。这意味着曾经是天道之臣的圣人,彻底反天。”
“反了又如何?”
冷清无欲的假面,谢衍维持了千年,甚至让人以为,他天生就是这样克己奉公、循规蹈矩的圣贤君子。
这千年来,他知道的最多,对天道有不满,也有妥协。
说他顺从天道, 他这些年合纵连横,教万邦朝圣, 实在逆反;
说他心存反意, 他表面功夫又做的无可挑剔, 是完美的圣贤君子。
他明面上奉天道为尊, 实际行事却矫天道之诏, 却牢牢把持着正统与道义的高地。
以人之身与天对抗, 无疑以卵击石。
只要能达成目的, 他不在乎隐忍多少年。
毕竟, 千年都忍下来了,他沉寂、冰冷、蛰伏, 连面目与性情都改换。
他对天道假意恭顺, 可时间太久了, 他或许早就忘记了最初的自己是何等模样。真的甘为天臣吗,真的循规蹈矩吗,不知道。
被供在圣坛上、封在神像里的那个人已经近乎于神。
好似没有什么能够毁坏他冰雪般道心, 或许再持续千年,以他的修为,迟早有一日也会白日飞升……
直到某年某月,苍天野火击中荒野,天外潮水奔涌而来。
神像层层龟裂,枷锁寸寸断开,沉寂的血肉突然挣动……死去多年的自己,在幽暗深渊里陡然睁开双眼。
谢衍忽然能明白了。
七情的甘苦,六欲的煎熬。
生老病死的痛不欲生,爱别离的癫狂,求不得的滋味!
他尝到了生而为人的愤懑、不甘、痛苦、两难……
正因为野心,正因为欲望,正因为偏私,他才成不了人们眼中完美无缺的圣贤。
何必把自己揉成那种模样!
谢衍在狂浪之中,依旧遥望着天之上。
总有一天,他要破开这天之囚笼,卸下这金玉枷锁——
登仙!
他要做一切忤逆天命之事,实现前人从未实现的那场绚烂大梦,渡人终其一生渡不过的那条河……
得道!
红尘道古怪地沉默,化身浮现,端详着谢衍剥除冰冷假面后的神情,决绝、清醒、冷静、却又疯狂。
祂问:“圣人谢衍,你当真甘愿为这天地熔炉的燃料吗?”
狂潮汹涌拍着崖边,谢衍不动,唯有白衣随着江潮飞舞,好似孤鹤飞过江天。
“天之熔炉?”谢衍淡淡笑了。
他手中的红尘卷展开大半,灵力澎湃到极致,连双眸都燃着璀璨的火。
“我若投身熔炉,定要将一切天命天理牢笼枷锁烧尽!”
他背对摩崖苍壁,杀意纤毫毕现。
正是剑,剑指苍天。
“凭什么天之囚笼,要困住世间万物,断绝生机?要让人如蝼蚁,挣扎求生?要规定所有生灵的宿命,不得越轨半步?”
“凭什么天道随意降下一场洪流,就能教世情如沸,生民如煎?”
谢衍站在狂浪与长风之中,脊背挺直,好似背负着无数奔赴天命的义人名士的重量。
千秋百代,唯有精魄永存。
“吾要让人族,不,是让全部生灵,自己决定自己的宿命。”
“是生是死,不由命数,不由天!”
他飞身跃入浪潮之中,白衣凌狂风,眸中金光璀璨。
灵气如鞭,笞过狂浪。
快意淋漓!
“哈哈哈哈哈……”
道的真意似乎融入狂风,又似乎在谢衍的耳边响起。
“这是何等的野望——倾覆九鼎,窥窃神器!”
“谢云霁,你不是想成仙,而是想成为道啊。”
沿江上下,怒涛席卷。
红尘卷中凝聚的灵气,早已突破了灵器承载的极限。谢衍接下来驱使的,无疑是“道”本身。
红尘卷中的山河万里彻底铺陈时,即使是祂名义上的主人谢衍,强行控制的双手也在颤抖。
谢衍妄图以人之身,驾驭这远古奔流而来的洪流。
他明白,想要使这奔流的洪水臣服,并非是要控制住一瞬,而是一场与天角力的持久战。
天阶之上,与他对弈的那个存在,终于浮出水面。
在这浩瀚山河展开之际,谢衍听到一个声音:“似乎忘记告诉你了,谢云霁,红尘道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人道。”
……
江潮之下,多少离合。
“该我去堵大堤了。”
青袍的师兄在离行时,张开双臂,轻轻抱了抱他的小师妹。他抚过少女头上的梨花簪子,似乎隐忍着什么,终而还是没有说。
他低声道:“宁宁别哭,都要成小花猫了。”
“是雨水,宁宁才没哭。”师妹仰起头,素面姣好,泪水、雨水和泥水混杂在一起。
“等到雨停的时候……不,还是不说了,这样不吉利。”少女将簪子拔下,赠予心上人,“师兄,簪子送你,你要好好保管。”
说罢,两人在堤上匆匆分别,各自奔向不同的战场。
亦有人再未见到同门友人。
一个浪涛席卷,在漫长的阻挡洪流中耗尽灵气的年长修士,本该退下最前线。他走在堤上,感觉眼前漆黑,忽的一个趔趄,坠入江中。
“老陶——”
一个浪花打来,除却旁边人捉住的半扇撕碎的衣袖,他再也没了踪影。
……
阴云遮蔽天穹,好似遮住人心的光明。
倏然间,无数道流光穿过雷电,抵达沿江的前线。
白相卿持琴勾弦,与洪流僵持。七天七夜,他的五指都溢出血来,眼前忽明忽暗,仍不放太古遗音的琴弦。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乐声在浩渺烟涛中,依旧如金石铮铮。
“……”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只要能够鼓舞在前线的道友,他就会一直弹下去。
忽然间,他听到旁人惊呼一声,“看,快看天边——”
琴声与歌吹,仍在江畔响起,白相卿抬起头,双眸凝视着天际线。
无数御器而来的道友,衣袍鼓风,从天而降。
中洲有仙人。
入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