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122)
“……”
窗外风动又止,枝头鸟雀梳羽,手执的绿树还未成荫,角落里鱼缸因有叶坠于水面,漾开涟漪。
庭院里的人都散了,就连晏珣安排来的哑仆,亦被打发回上林谷。谢厌倚着门框,脸色淡极,仿佛一支将要燃尽的白烛,趁着即将熄灭,垂眸对最千秋交待种种事宜。
最千秋与他并肩而立,待他讲完最后一句,问:“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想让我帮你办的事?”
谢厌慢条斯理笑起来,手指一抬,将放置在鸿蒙戒深处的一口棺材丢到院中。
“这是我之前为自己准备的棺材。”谢厌轻声道。
“可其实你根本用不上这棺材。”最千秋抽了口烟,吞云吐雾过后,望着虚空里烟雾弥散,懒声说道。
谢厌转过头去,笑望着他:“所以,我打算把它送给你。”
最千秋点头:“行啊,辰州瑶山千年乌木制成,价值万金。”
谢厌又丢出两件东西,分别是从落雁湖秘境取得的炽羽蝉心,和入暮山上摘到的那朵玉佛莲。
“忘魂丹的药引就差一味千里光了,你把这些交给狂花一刀,在对他说,去南疆报我的名号,圣山上的千里光,自会有人双手奉上。”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费功夫。”最千秋敛下眸光,低声道,“还有没有别的事?”
谢厌将手伸过去,竖起佩戴鸿蒙戒的那根手指:“垂虹天影在里面,其中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杂物,随你处置。”
最千秋道声“好”。
谢厌不再说话,从鸿蒙戒里掏出一把轮椅,缓慢坐上去,抬头仰望天空。今日天光极好,晴空一碧,浮云如絮,北归的候鸟在苍穹中拖出余影,初时浓重,继而渐淡。
便如此时的谢厌。
他的消逝,自至阳之气落在心间的伤口开始,缓慢化作浮光,弥散在虚空里。所幸他穿得够多,浑身都被罩进披风里,从外面根本看不出端倪。
这样的消逝,说来也没什么感觉,并不痛,只是四肢百骸再也提不起力气,五感六识缓慢消弭而已。
渐渐的,谢厌眼前开始模糊。这时,他再度开口:“墓碑上就不刻字了。”
最千秋说好。
谢厌声音越来越轻:“把碑立在东风一梦遥,我师父他们边上。”
最千秋又说好。
“那我就走啦……”他说完,慢条斯理阖上双目。
听不见最千秋的回答了,这世间的一切都在飘远,红尘百味,离乱欢娱,都再与他无关。
放不下的必须放下,放下了的,自然散去。
他的消逝并非永坠黑暗,而是回归一座华光明盛的殿堂,脚踩洁白鸟羽堆成的素毯,目睹金芒东出,聆听无上清音。
谢厌在一片皓白中抬头,霜发垂落似水,他赤着足,于虚缈中确定方向后,缓步行去。
清灵脱俗的乐音奏响,仿佛诸神的欢歌。
那些属于凡尘的记忆如退潮般自脑海中落去,他抬起脚,踏上远去的台阶,但倏地,虚空里伸出一只手来,将他狠狠拽过去。
那只手干燥温热,陌生至极……却又,熟悉入骨。
谢厌垂首凝视这只手,熟料对视上一双青灰色的眼睛。剑无雪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咬牙切齿地说话:
“你在骗我。什么过客,你分明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记忆的潮水兀然漫回来。
江山无故人
最千秋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庭院中唯余剑无雪与谢厌二人。剑无雪将谢厌抱在怀中, 小心翼翼,不敢过分用力。
谢厌睁开的眼睛迷茫一眨, 尔后笑了笑。
他想说,你回来得还挺快, 还想问, 你怎么还能看见我,下一瞬,又自己做出回答,毕竟至阳之气在剑无雪体内, 如最千秋一般看见他, 再自然不过。
但他已无力气开口,而剑无雪, 根本没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
剑无雪抱着谢厌走进房中, 如以往做惯的那般弹指点燃屋内的炭盆暖炉,合上身后门扉。随后将谢厌放到床上,边垂下头吻他,边继续往他的后心, 将体内那些当是不属于自己、却又在自己体内异常和谐的气劲渡过去。
没有人告诉他该这样做, 这样的举动仿佛生而就能。
“骗子,若我真只是被你捡回来救治的人, 身上怎会有如此浓厚的、属于你的气息?”
“骗子, 若你真只是我的一个过客, 我的鸿蒙戒内, 为何会有如此多你的衣物?”
“骗子,你告诉我,是否是为了不让我发觉你走了,才对我的记忆进行干扰?”
剑无雪亲吻谢厌,从唇角辗转到眼睫,一句接着一句询问,至话语末尾,声音逐渐低落哽咽。
至阳之气锁住了妄图流散的至阴之气,谢厌慢慢找回力气,极轻地哼笑了一声。
“骗子,你回答我。”这声笑让剑无雪又气又疼,他凭着身体本能含住谢厌耳垂,不轻不重地磨咬。
谢厌撩起眼皮,缓缓弯起眉眼,偏过头去望定剑无雪,道:“我曾想过对你的记忆做手脚,但没来得及找齐东西,你自己就失忆了。”
剑无雪动作一顿,尔后垂眸,自责道:“是我不好,你落得如此状况,定是我的不对。”
“你体质异于常人,这个方法能暂且止住你消散的势头,我得在此法失效之前,寻到根治之法。”
“没用的。”谢厌用轻松的口吻说道,“就算你把体内的至阳之气全给我,也是没用的。”
剑无雪挑眉:“那股气劲叫做至阳之气?那你呢?阴阳相生,你是否为至阴之气?”
谢厌颇为感慨:“没想到这次失忆,你还挺聪明。”
这话却惹得剑无雪一阵沉默,他将头抵进谢厌肩窝,闷闷说着不可能的话:“若我不聪明,能否将你留住。”
“还有些幼稚。”谢厌轻叹。
“若将至阳之气悉数给你,能……留你多久?”剑无雪问。
谢厌摇头:“我没试过,我不知道。”
剑无雪说,那便试试。
交合乃渡气的最佳之法,纵使谢厌如今身体虚弱,剑无雪仍是试了。他褪去谢厌身上衣衫,见得这人胸膛上的疤痕,没来由的心脏狂跳。一股痛涌上心头,剑无雪垂首吻上去,颤声问:“是谁伤的?”
谢厌没答,笑着转移话题,说:“你连我名字都不记得,便同我行这等事,看来这次失忆,不仅幼稚了,还多了几分孟浪。”
剑无雪向来容易被他带跑,谢厌又故意说这种话,立时为自己辩解:“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你是我的,我不能离开你;再者,你身上全是我的味道,这很能证明你我关系。而且你都不排斥我,我们肯定这样过很多次了。”
谢厌又开始笑,手臂勾着剑无雪脖颈,将自己贴过去。
这一次,剑无雪将过程拉得极为缓慢,每一寸都吻遍了,才肯继续动作,若是谢厌催促,便啃.咬用以催促的部位,时而是手,时而是腰,时而是腿。
谢厌被折磨出眼泪,他悉数吻去,极尽温柔,极近缠绵,仿佛要将一瞬拉长至一生,又或者,将一生揉叠成一瞬。
在骨血中铭刻所有美好,在灵魂里烙印所有曲折,愿能永远纠缠,愿能永不分离。
整个宅院都被布下结界,隔绝外界喧嚣,杜绝外人闯入。
一切杂事皆侵扰不了此处,耳旁能听见的,唯独呢喃低语,与落花风声。极致缠绵,昏天黑地。
剑无雪将最后一丝至阳之气交出去时,谢厌攀住他肩膀,侧了一下头,狠狠咬上他脖颈。用力至极,仿佛要将余下所有都交付出去。
疼痛袭来,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东西,凶猛涌入剑无雪脑海。
那是记忆,是过往三百余载,属于北云岫的,属于剑无雪的,属于其他一些名字的、三年到期便被抹去的记忆。
东西太多,但多数无关紧要。他想留下的,唯独谢厌一人;想拯救的,唯独谢厌一人。偏偏做不到,能做到的只有此时此刻,紧紧拥住对面的人,与他相贴、与他密不可分。
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记忆的失而复得,又令一切恍如隔世。
剑无雪想起,那夜烟火绚烂,他兀然失神,跌落到谢厌身旁。也是在那夜,他答应与谢厌做一个交易,跟谢厌从热闹街巷行至清冷幽寂处,听这人玩笑般替他取了个新名字。
后来,他开始猜测谢厌想要他办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再后来他猜到了,极力避免,却避无可避。
“阿厌……”剑无雪低声呢喃,语气痛苦复杂。
换来谢厌一声轻笑:“你想起来了?”
剑无雪点头。
“乖,既然记了起来,那以后很多事情,我便不用忧心了。”谢厌眼底的笑更加温柔。
“你要忧心的,我不许你不忧心。”剑无雪眼睫轻颤,哑声说道。
谢厌凝望他半晌,闭上眼摇头:“我作为‘谢厌’,在此世间存在已数千年,对于这样那样的事,都厌倦了,想休息一段时间。”
“在我身边休息。”剑无雪用恳求的语气说。
“我会在你身边的。”谢厌慢慢道。
剑无雪固执地说:“只在我身边不算,还要陪我说话。”
谢厌挑眉:“你这也太强求了吧?”
剑无雪定定地说:“我要为你做饭,为你穿衣,为你做所有的事情。”
谢厌心道这不可能啊,但静了片刻,还是伸手撩起一绺剑无雪的发,轻声答应他:“好啊。”
这日又是一个晴天,倾洒在地的阳光灿如碎金,扶疏城内一向迟开的春花一夜间绽放,簇拥在庭院中,姹紫嫣红,煞是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