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9)
静默许久,坠坠终是往谢厌那边迈了一步。
谢厌笑了,抬起下巴,一指靠墙而立的花梨木衣柜,“帮我拿件衣裳来,我陪你走一趟,带你认认路,也叫这里的人认识认识你。”
少年点头。
衣裳都是霍九差管家在昨日内置办好的,各种款式各种颜色都有,总共三十来套。坠坠不知该拿哪件,偏过头去看谢厌,哪晓得这人叫他随便选。
少年的目光在柜子里扫来扫去,最终挑了件滚银边绣梅花暗纹的广袖袍,与绛红翻毛斗篷。
谢厌慢条斯理从被子里爬出来,一层一层把自己裹好,随后蹬上绒靴,径自走到轮椅前,一屁股坐进去。
坠坠看着他,冻着的脸有点裂。
“我,腿脚不便,这一点你千万要记住。”谢厌指指自己,又抬抬腿,说得煞有其事。
坠坠:“……”
“你也未曾洗漱,去烧一壶水来。”谢厌才不管少年表情如何,理直气壮吩咐,又告诉他何处打水烧水、何处存放有新的洗漱用具。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卯时已过半,窗外鸟儿啾啾啼叫,下人们压低了声响洒扫庭院。谢厌不让人近身伺候,但屋里烧的炭盆总得有人看顾,那个人正是陈二。
陈二尽职尽责,即便昨日谢厌放他假,夜里也来过一次,将梅院的炭盆弄旺了才离开,今晨更是估算好时间,在炭火快要熄灭时,赶到梅院。
谢厌坐在轮椅里,由坠坠推着出门,正好与陈二遇上。
后者弯起眼睛,恭恭敬敬喊了声“公子好”,但当看清谢厌身后的少年是谁时,面色立即变得恐慌:“公子,三钱怎么在此?公子别怕,小、小的这就去叫人把他撵出去!”
说着扭头便要朝不远处正在清扫落梅的人呼救,神色之急切、动作之匆忙。
谢厌打了个手势,示意陈二别慌,语气懒散地说:“他现在不叫三钱,叫坠坠,昨天夜里,我从黑心老板手中把他……抢过来了。”谢厌本打算说“买下来”,但转念一想,他不仅没给钱,反而叫那老板倒贴了不少银两,便改了口。
陈二愣愣的,没太反应过来。
“既然你来了,我就不用亲自去找管家,你把这事跟他说一声,叫他转告其他人,以后看见坠坠,别二话不说就要把人赶出去。”谢厌道。
陈二一迭声道“是”,“待我将炭火重新烧上便去。”
谢厌:“我要出门,约莫午时才回来,你不必急于此事。”
陈二:“管家说,是主子吩咐的,梅院正厢房的炭火十二时辰不得间断。”
“那行吧。”谢厌漫不经心点头,又抬起手,示意坠坠推着他继续往外走。
他们没走正门,偏门距春深街较近,且不会遇上太多别的院子的下人,能省去许多不必要麻烦。
天色仍然黑着,街边摊贩已开始一天的忙碌,各式各样的味道揉在风里,能分辨出的有是大骨汤、馒头、油条与馅饼。
路过一家馄饨时,谢厌让坠坠推他进去。
老板在灶台后头看顾那一锅汤底,老板娘在旁边麻利地包馄饨,两人的女儿则站在摊子前,搓着手迎客,每说一句话,便呵出一口白气,声音脆生生的。
谢厌笑眯眯地捏了捏女孩儿的脸,又问坠坠:“你想吃什么馅儿的?”
少年不答。
谢厌便替他作出决定,对女孩儿说:“三两猪肉馄饨,给这少年;二两虾仁馅的,给我,劳烦多盛些汤。”
小女孩儿学着大人模样说一声“好嘞”,又道“两位客人请坐”,才跑去灶台前,向爹娘传话。
坠坠把横在桌前的长凳搬开,将谢厌推过去,又经几分犹豫,坐到他对面。
宵光未散,晨炊纷扰,两人之间隔了一盏如豆灯火。谢厌望着这跳跃烛光,倏地一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谢厌,讨厌的厌。”
8.似雾遮桃花
似雾遮桃花
谢厌的名字,是某个混账取的。
那时他方化出人身,是个约莫两根筷子长的小豆丁,身上未着寸缕布料,光溜溜的,被春末微凉的风一吹,冷得哇哇大哭。某混账寻声而来,上上下下把他瞧了个遍,尔后对身侧人说:“你看,这里有个讨厌鬼。”
混账和身侧人商量一番,将小豆丁给抱了回去。提及如何取名时,那江姓混账说:“你看,如今春走百花谢,不如让他姓谢,他又是个讨厌鬼,便叫谢厌好了。”
于是江姓混账成天“谢厌”“谢厌”地喊,他又不懂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应这名字有米糊糊吃,时间久了竟认了,再换成别的,就不太搭理。
发现这个事实后,江姓混账还装模作样一声叹息,说:“徒弟真是对不住,为师也不想这样的。”好似那个哈哈大笑好几回的人不是他似的。
名字就这样给定了下来。
其实单就“厌”之一字,并非只有憎恶、讨厌这层意思,不过以谢厌当下心性而言,以这类词语作解,再合适不过。
世人皆以他为恶,而他,亦看不惯这尘世中茫茫愚人。
坠坠认真听谢厌说完,眉心不甚明显地蹙起。对面这个人在笑,但不知为何,他觉得他其实在哭。
他见识过不少人泪流,阔别多年的亲人相拥嚎啕,等不回夫婿的女子静立垂泪,失了钱的老翁跪地号呼,还有不听话的孩子,被他们爹娘的棍棒教训得四处乱窜、涕泗横流。
但从没见识过这样的。
这个人有着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像是三月芳菲里的一扇桃花,眼尾自成弧度,笑时应当流光溢彩。但此时此刻,此风此夜未尽间,星辰二三点之下,他的眼里神采全无,只有淡漠的、无情的、薄薄一缕的雾。
雾遮桃花,烛火不明。可这样的雾,算作在哭吗?他分明未流泪。
少年又迷茫了,薄唇几度张合,轻轻说出一句:“你别笑。”
这话淹没在汤匙与陶制碗当啷相撞之间,谢厌的目光被正朝这边走来的小女孩吸引了去,他伸手接过于她而言有些过大的托盘,没注意到坠坠刚才说过什么。
两碗混沌上桌,乳白烟雾轻轻袅袅升腾,遮住谢厌大半张脸,他把属于坠坠那碗推到对面人手边,眉梢一挑,道:“你的三两猪肉馅馄饨,就算不合胃口也得吃完。谁让刚才问你时,你一声不吭呢。”
言罢执起自己那只小勺,将洒在面上的葱花搅拌下去,舀起半勺汤轻轻一抿。
没错,正是先前闻见的大骨汤。
坠坠只好听话吃东西。他速度很快,不多时,一碗馄饨便见底,与之对比,谢厌才咬下第五只馄饨。
谢厌不禁开口:“跟你一比,我仿佛是个动作迟缓的八旬老头。”
坠坠抬起眼来看他。
“东西要一口一口吃,谁教你用喝的方式吃东西的?”谢厌放下汤匙,双手交握搁在桌畔,下颌一扬,问。
“老板。”对面的少年人如实回答。
谢厌:“行,待会儿见了他,先打一顿再说。”
坠坠不清楚酒坊老板又哪儿招惹谢厌了,不过看了看他的表情,终是道出一声“好”来。
以谢厌如今的食量,吃到第七只馄饨时便饱,他放下汤匙,叫来小女孩付账,继续踏上前往春深街的路。
无名酒坊尚未招到新的伙计,老板亲自开门、擦拭桌凳。昨晚见识过谢厌的厉害,他不敢再与这人对着干,晨起后便将坠坠的工钱准备好了。听见轮椅的声音,当即丢下抹布,捞起钱袋匆匆送出去。
坠坠接过钱,谢厌抬手掩面,懒懒打了个呵欠。坠坠立刻懂了谢厌的意思,将钱袋往怀里一踹,一把拽住酒坊老板衣领,狠狠砸了一拳到他面上。
打得鼻歪嘴裂,鲜血直流。
和着坠坠揍人的节奏,谢厌慢条斯理作出解释:“这是在教训你,以后别乱教小孩子。对于正在发育的少年人,吃饭是头等大事,就算饭菜不好,也要细嚼慢咽,否则伤胃伤身。”
说着抬手一指:“来,坠坠,对着他的胃砸一拳,让他感受感受什么叫胃疼。”
“再给他脑袋来一下,省得他只知道骂别人猪脑子。”
昨天夜里嗑瓜子的撸肉串的纷纷探出脑袋,边打呵欠边看这一出好戏。
揍完了人,轮椅又轱辘轱辘转动起来,谢厌把手缩进袖口,抵在一块儿搓了搓。
接下来是买衣裳。少年人想习武,自然不可穿那些繁复的款式,便买了几身宽松窄袖袍。
随后前往仙楼。
洗髓不是小事,霍九别邸中鱼龙混杂,谢厌又是个废人,无法在旁侧为坠坠护法,思来想去,只能将地点选在仙楼,请最千秋帮忙。
仙楼开在落凤城主道正中路段,乃胤国四大名楼之一,做的是风月生意。
此时天不过蒙蒙亮,仙楼亮了一夜的灯火初歇,陆续几个眼下青黑、脚步虚浮的客人被停在门口的轿子抬走后,大门渐渐合上,谢绝客临。不过谢厌来此不为这个,自然不走正门进。
谢厌让坠坠推着他拐进某条小巷,走到头,折来一枝杨柳,在墙面上轻点三下过后,阵法陡然亮起。谢厌见怪不怪,坠坠方露出点惊讶神色,一股大力如风卷袭来,将两人猛地拽过去。
眨眼间场景置换。
墙后是最千秋的卧房,陈设布置与江天一色那边相差无几,他人歪在榻上,戴着薄金护甲的手支起,手指间架着那把鎏金紫玉烟枪,见到来者,眯起眼轻吐一口云雾。
“麻烦精又来了。”慵懒的嗓音在烟雾中漫开,最千秋笑着,但语气里尽是嫌弃。
“分明是给你送钱的人。”谢厌伸手,手掌摊开,掌心向上,“我来取洗髓丹与药。”
最千秋一抬下巴,示意侍女将东西拿过去,看来一早便料到谢厌会亲自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