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114)
皇帝屈指一弹,钢剑嗡嗡作响,声音清越而又澄澈,显然是极好的钢材。
“二十余日以前,朕将帛书赐给了少府中的方士一份。”天子淡淡道:“帛书中不是口口声声,要‘格物致知’么?朕也很想看看,这些方士能格出个什么来……不过,以现下的情状看,他们倒还有些用处。”
天幕帛书虽然以数学起步,但更强调与生产实际的结合,所选的组合数学、几何直观之中,有大量联系实践的题目。而方士们被皇帝囚禁于少府,走投无路,绝望之下潜力爆发,竟然真叫他们从帛书中看出了端倪。
汲黯不解:“……陛下是说?”
“那些方士在狱卒手上吃了点苦头,终于改了改他们装神弄鬼的脾气。”皇帝平静道:“他们招认说,炼铁的关窍在于火力,火力的关窍在于‘气’——这气无处不在,无形无色,却蕴含太阳的神力,火焰只有得到足够的‘气’,才会旺盛。而这帛书之中,恰恰就记载着‘集气’之法……”
——不错,方士们自战国混到秦汉,八面玲珑风吹不倒,能把列位贤君都忽悠得光屁股丢人,那手上必然是有两把刷子的。这所谓火焰与“气”的原理,便是历代方士自炼丹点金中总结而出,口口相传的密法。原本这密法稍加修饰,又是糊弄皇帝的绝妙方术,但无奈狱吏下手太狠,方士们委实承担不住,一开口将祖宗十八代的底裤都给泄了个干净。
当然,这“气”生火焰的认知,不过最粗浅鄙陋的朴素唯物主义而已。但再朴素的唯物主义也是唯物主义,被锤得亡魂丧胆的方士仔细品读皇帝送来的帛书,立刻发现了门道——帛书中为了贴合实践,专门在几何之后讲解了数学建模,要求初学者利用几何知识设计一台能够最大限度利用空气与热能的炉子,并在答案中附上了较为详细的解答过程。
空气!炉子!别人看不懂,方士们还看不懂么?!
为保小命,惊弓之鸟的方士们果断按帛书的图纸造出了炉子,还参照答案讲解买下了长安市集所有的猪尿泡,按帛书计算的方位日夜不停向炉中的鼓风。如此双管齐下,氧气充足,炉中温度终于突破了一千五百度的大关,抵达了高炉炼钢的临界点。
自然,这种炼钢法还是相当拙劣、低级的,甚至炼出的钢铁未必能比得过工匠们打造的百炼钢。但新技术的其余优势却是无可比拟——仅仅方士们做试验所炼出的这一炉子钢,便相当于少府工匠们五年的产量!
数量差距夸张到这个地步,皇帝再如何外行,也立刻就察觉出了这新技术惊人的前景。他之所以动念要将方士容纳于新学之中,原因也在于此。
——方士们装神弄鬼数百年,手上到底积累了多少好东西?!倒出来,倒出来,全都给朕倒出来!
中大夫虽然对技术进步隐约有所体悟,但听到这等对比,还是颇为诧异。他沉默片刻,出声感叹:
“陛下,所谓千金市马骨,这些方士既有这样格物的能耐,正该多多封赏才是。”
“这是自然。”皇帝欣然道:“朕已经拟好了旨意,主持炼钢的方士纳为侍中,赐金百斤、帛百匹;搭建火炉的工匠赏赐米百石、布百匹。”
顾虑方士又施恩工匠,皇帝变法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了。当然,展现态度之时,还得顾念冲锋陷阵的老臣,于是皇帝温声开口:
“不过,方士们再如何格物致知,名声上到底不好听——也罢,这样将方士纳入新学的文章,还是由东方朔、朱买臣等署名吧!”
由东方朔等署名发表,那文章便与开宗立派的汲公毫无关联,充其量不过是能创死人的同人二创而已。这自然是对中大夫的体恤,只不过体恤中又自然而然的夹杂着刘家皇帝一贯不做人的甩锅专制。虽然知道东方朔朱买臣等多半会因此而大受封赏,中大夫依旧是心情复杂:
“陛下盛恩。”
他停了一停,还是无法从容面对,只能转移话题:
“陛下,臣十数日前曾托太中大夫东方朔陈奏,所议之教授数学一事,不知可否施行呢?”
皇帝的脸色变得肃然了:如若十几日前,对帛书的种种推测还仅仅只限于猜想;那么自方士炼出钢铁以后,它便无可争议的展示了匪夷所思的效力——如果一道题目都能有这样点石成金的妙用,那么学通了帛书的精华奥妙之后,又能臻至何等境界?
这“数学”不学能行么?
但正因为这帛书至关紧要,皇帝才不得不谨慎以对,小心处置可能的风波。他沉吟片刻,徐徐道:
“教授数学倒并不为难,但教授还在其次,即使学有所成,总该给一条可靠的前途才是。”
如若仅仅是上林苑中选择一二近臣子弟教授这数理之学,还只能算是皇帝无伤大雅的心血来潮,但要广泛召集勋贵后裔教学,这意义便迥然不同,等同于直接向盘踞大汉数十年之久的经义开战,如此天翻地覆的壮举,纵以皇帝的英睿,一时也难下决断。
天子又道:“再有,即使这帛书‘数学’奥妙无穷,总得徐徐图之,让朝中见识到数学的大用,方可推行。”
汲公垂手道:
“是。”
徐徐图之当然是治国的至理,但朝堂上的事情,大半是拖着拖着便不了了之。为了坚定至尊的心意,中大夫沉吟片刻,决定给皇帝一个永不能忘却的数学震撼。
当然,中大夫深谙皇帝的心理,再没有说什么经世致用的大道理,甚至没有提及帛书惊人的实用利益,他只简单上奏了一句:
“陛下,这帛书中的题目,都是有标准答案的。”
皇帝愕然:“标准答案?那又如何——”
一语未毕,皇帝猛然醒悟,眼眸中闪过了一抹亮光!
不错,标准答案!
——而今大汉以经义取士,讲究的是领悟圣人微言大义精深玄言;但领悟一事人言人殊,最终又该以谁的见解为标准?以多年的局势看,这评判经义的权限,毫无疑问的落在了各门各派的大儒手里,即使朝廷也难左右。
这无疑是对国家权力极大的侵吞。太初元年以后,大儒依仗着解经权兴风作浪,屡屡干预朝政,更是令皇帝无法容忍。但无奈形势所迫,而今也只能视而不见,勉力以文法酷吏制衡而已。
但设若——设若朝廷取士不再完全仰仗于这模糊、朦胧,被大儒垄断话语权的经义,而掺入了某种答案确定无疑、绝没有空子可钻的学科,那么……
皇帝的鼻息变得粗重了。
汲公露出了某种心满意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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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对视片刻之后,君臣之间终于达成了不可言说的默契。
“中大夫说得有道理。”皇帝缓缓道:“纵使徐徐图之,也要先做些预备……也罢,先把京中十二以下的勋贵子弟招来,学一学基础再说——朕记得,当初张丞相曾编订过《九章算术》?”
以《九章算术》为入门的根基,也算是考虑到了难度。中大夫俯首称是,却再次陈奏:
“陛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要推行这数理新学,还要皇室垂范天下,方能一往无前。”
皇帝……皇帝的眼角微微抽了抽。
沉默少许之后,皇帝顾左右而言他:
“汲公金玉良言。但朕日理万机,委实是忙得不可开交……”
——不错,只是忙得不可开交,绝非什么难度问题。
汲公顿了一顿,倒并没有苦苦逼迫,只是平心静气的建议:
“既然如此,那么太子年幼,时间尚且充裕,不知可否在启蒙训导之中,加入这‘数学’的内容呢?”
皇帝:……
说实话,想到帛书中匪夷所思的题目,天子不是没有犹豫。但他已经回绝了汲黯一次,再开口峻拒,难免会泄漏自己的底细……再说,朕的儿子应该——想来——大概也未必会怵这“数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