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如(32)
齐金明从床上下来,走到屋中央,看见桌上的小米粥和咸菜,坐下扒了几口,捞起书包就要出门。他穿戴时向外望去,看到齐胜仙坐在里屋门口台阶上吃剩饭,虽然有些暑气,他头上却遮了一点桂树荫。听大姑说,很早以前,他家整个院里都是桂树,可由于疏于照顾,院中树已枯死许多,现如今只剩一颗,上面挂着齐金明从小玩到大的秋千。那桂树刚好长在里屋门口,遮在齐胜仙头上,给他留一点荫凉。
齐胜仙还是很年轻的,头发乌黑蓬松,披了件黛色对襟褂子,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打齐金明有记忆起,这件衣服就已存在了。齐胜仙不事打扮,盘也许不是很亮,但条是很顺的,性格又好,不乏有人想给他介绍新人。可还轮不到他来挑选,对方就被齐金明这么大个孩子吓走,要不就是曹玉春凭面相就否决人家,齐胜仙也就安于单身,加上有成毅东老在六如斋进进出出,于是更多人传他是傍家儿了。
齐金明看了一会儿,叹一口气,甩上书包,快步向外走去。他推开院门时,齐胜仙在后面问他:“文具都带齐了吗?”
齐金明转头回去说:“都带着呢。”
齐胜仙问:“现在学到哪儿啦?”
齐金明想了一阵,终于无果,他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
本以为齐胜仙会教训两句,不料他只淡笑,说道:“去吧。”
齐金明说:“哎。”说着迈出院门。他跨上自行车时,齐胜仙已经小跑出来,扒着院门道:“我得出去一趟,到广西去,钱都在床头柜里,你知道的吧?”
“好。”齐金明不觉奇怪,打从他有记忆起,仙草堂没生意的时候,齐胜仙就到处帮人打短工,河北东北都去过,这次只不过走远一些,犯不着担心。他毫无留意,脚已经开始蹬了,离开巷口时,他远远听到后面的声音:“今年十七了,六月就毕业了!自己要懂事儿!”
齐金明朗声回答:“知道!”他忙着上学,头也没回,一脚蹬出了胡同。
想来齐胜仙是那天下午出发的,齐金明回家时,人早已走了,桌上东西很乱,像是收拾了一通,临走时又嫌包袱重,把不要的都捡了出来:瑞士军刀、成捆钢绳,还有一沓草稿纸……齐金明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混账,齐胜仙离开了,这才想起他的温暖,可他平时在的时候,自己又天天念着白润麒,要跟他出门去蹦迪。
自打那天起,齐金明再也没见过齐胜仙,他记得齐胜仙最后说要去广西,于是也曾攒了差旅费南下。他在桂林探听了许久齐胜仙的去向,一直找到江边一个度假山庄,但再四处打听,只知道齐胜仙撑竹筏下了江,具体去处已无人知晓。齐金明找渔民租了条船,乘舟而去,在江上住了许多天,最后认为齐金明是进了一个山间狭缝,再也没能出来。附近渔民都劝他,说那洞叫九水龙宫,里面有龙王镇守,经常有人因为触怒龙王而死在里面,每次有人进去我们都会劝。你父亲既然进去了,那就是一心寻死,人要寻死是拦不住的,不要再纠缠了,放他去吧。
齐金明在江上呆了一阵,不再有新的消息,江水涨了起来,桂花也开了,船漂流在山谷间,一切都很寂静,他盘腿坐在甲板上,水拥着船摇来摇去,他望下江水,是森然的绿色,人好像一下就释然了。成毅东说是他拖累了齐胜仙,但如今他已算成人,按理说和父亲不再有关系,也许齐胜仙说的那些话就是这个意思。他有心灵感应,知道齐胜仙未死,但往后他们就像江上两叶小舟,各有各的水路漂流,他们可以互相怀念,但不必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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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往后齐金明接了齐胜仙的班,给仙草堂当大伙计。二零零二年,他与白润麒带队,到东北老林子一带收山货,据说不少是从满洲里弄来,都是当年太监从满清宫里偷带出的古董。那买卖场子藏得深,是在深山里一个林场中,林场主业是狐狸养殖,同时也经营赃物经营,还办赌场。
白润麒没经验,玩了几把让人黑了,当即吹胡子瞪眼,打起架来让人一锄头干在腿上,纵然齐金明立马将他送医,医生也说他的运动能力会大大下降,今后是无法一起走镖了。
一气之下,齐金明让人送白润麒回北京休养,自己留在赌场里和对方斗了起来,几输几赢,屡败屡战,一周之后,对方不得不承认齐金明是条好汉,输了一笔医药费,自己走人。
齐金明或许得意,却也迷糊,白润麒伤了,往后没办法一起走镖,他便十分茫然,生活一时脱轨,他这个小火车就栽了,不知道究竟要往哪里开。他花了一点钱,杀了几只狐狸,让厂里手艺人给他织了条黑狐裘,平时裹在身上取暖,免得喝多了倒在雪地里的时候,还来不及酒醒就已经冻死,就算倒下了,黒狐裘在白雪地里也显眼,很快有人来救。
齐金明在那个林场呆了很久,一直到大雪封山,他依然披着狐裘,佩壶烈酒,在壁炉边醉醺醺地跟人赌钱。他博识强记,又会点老千手法,赌桌上一直叱咤,直到林场里来了个日本人。齐金明虽然赢钱,但他是有输有赢,总的收入为正,但这个日本人不同,不论开大开小,他总是赢,从不见输。
齐金明老是醉,但保有基本理智,避免和这个日本人撞个正着,但该人总是故意和他走上同一桌,并且赢走他的大部分钱。最后一次,齐金明真是输得连底裤都是对方的了,他一时脑子不清醒,喊道:“最后一把,我全压了!”
那日本人坐在长木桌对面,跷着二郎腿,双手抱着膝盖,笑道:“你什么都不剩了,还压什么?”他中文说得很好,有点口音,但不碍事,只是一直跟身边人说日语,这才暴露他的身份。
齐金明指着自己道:“赌我自己,行不行?这把我要输了,我就是你的了。”他故意断句,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力,其实是想趁乱出千。大家一听这人要卖身,所谓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又有点见证艳闻的意思,看客一时沸腾不已,欢呼雀跃,等着开局。
那日本人看有人捧他,笑道:“行吧,行吧。”说着就抓起牌来。
齐金明至今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输的,麻将、牌九、扑克、骰子,甭管赌什么,就算出了老千,他也会输给这个日本人。到了最后,他一败涂地,麻木地看向牌桌,身边人都说他完了,这把连自己都输给别人了。
那日本人绕过长长的俄罗斯木桌,徐徐走到他面前来,他这才看清这人样貌:三十出头,皮肤细腻,还算英俊,戴副细边眼镜。仅论外表,他好似一个坐在草庐当中,望着富士山景,低头便能作诗的日本文人;但他的气味独特,一股松檀之息,也辛辣,也沉静,颇有吸引力,也有距离感,嗅到气息才知这人不简单,不然普通文人怎可逢赌必赢。
“幸会,在下松本玉三郎。”日本人有礼貌,敬语用得中规中矩。
“请阁下洗干净屁股,在屋里等着吧。”这句话就不怎么中听了。
那晚齐金明喝多了酒,脱了个干净,卧在林场的房间中央,木地板底下都通着地暖,火力旺,烧得他浑身发烫,忍不住想展开身体。他少年时是个过于谨慎的人,从不展露弱点,一旦有了这种想法,说明他觉得自己一败涂地,不必抗拒。而当他全部展开,所有脆弱暴露在空气中时,松本玉三郎就拉开木门,进了房间。
松本玉三郎没有对他怎么样,齐金明至今记得,他昏蒙蒙躺在地板上,松本玉三郎就跪在旁边,双手放在膝盖上,非常讲文明。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因为我要把你献给另一个人,他是不会允许我做什么的。”齐金明早已麻木,不知道这句话里包含了多少信息,他只是仰望天花,手搭在额头上,眼睛眨也不眨。
“以后跟着我,过两天给你办劳工派遣,跟我去日本吧。”松本玉三郎道,说着这话,他望向齐金明的髋部。他的性向有所偏好,一向只与女人交往,但对着齐金明,他并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不能为罢了。他轻手抚上齐金明瘦而突出的髋骨,摩挲两下,感到一种脆弱和易于毁损,这在东瀛文化中是极致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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