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7)
他深吸了口气,解锁,打开信息的界面,审视了那一短一长的两条信息。
生活还在继续。
明天一定会到来。
太阳也会照常升起。
那么,他还怕什么呢?
*
张向阳一晚上都没睡好。
几乎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做梦。
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记不清了,像是有人在追他,在梦里逃了一晚上,醒来之后浑身都疼。
看着卫生间镜子里憔悴的脸,张向阳苦笑了一声。
他还是没他想的那么勇敢。
到公司后不久,张向阳接到了张齐辉的电话。
张齐辉有个刚上小学的女儿,因为早产,从小身体就不好,昨天发了高烧,今天就转成了肺炎,张齐辉人走不开,工作却也没法脱手。
“向阳,听说昨天陈工来我们办公室了是吗?”
张向阳神经一直紧绷着想着要和贺乘风见面的事,咋然听到陈洲的名字,像是突然被现实的力量扯出了混沌的梦境,“是,陈工来找过你。”
“我就知道——”
张齐辉的语气听上去很懊恼。
“悠悠还在医院里输液,我实在走不开,这样,向阳,你替我跑一趟,把项目的进度汇报汇报。”
张向阳犹豫了一下,“好,没问题。”
收拾了报告,张向阳连忙上了楼。
楼上的办公室比楼下的要安静,张向阳跟昨天一样,悄无声息地到了陈洲的办公室门口,握着文件夹,迟疑片刻后敲了敲门。
“进。”
张向阳缓了一下呼吸的节奏,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陈洲正在伏案工作,听到开门声,眼睛也没从电脑屏幕上挪开,脚步声靠得近了,他才眉峰微微一挑,目光斜斜地逼视过来。
“什么事?”
张向阳夹着文件,道:“张哥让我跟你汇报项目的进度。”
“哦,”陈洲手放开了鼠标,正襟危坐,“坐下说。”
向上司汇报工作,一般都会有压力,面对陈洲这样视角敏锐的上司,张向阳就更有压力了。
他花了五分钟时间来阐述,因为提前打好了腹稿,说起来算是很流畅。
陈洲又问了几个问题,张向阳都一一解答了。
陈洲问完后,道:“有很多问题好像都不归你这个岗位负责。”
张向阳笑了笑,他的笑容完全是下意识的,在职场上用来缓解尴尬的那种礼貌性的笑容,“来汇报工作,肯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我提前都请教过张哥了。”
项目里大大小小的活他或多或少都帮忙干过一点,阶段的收尾整理也是他干的,陈洲问的那些问题,压根就不用准备。
“挺好。”
陈洲说了句,对张向阳微一点头,“做得不错,继续努力。”
“谢谢陈工。”
张向阳弯腰扶着椅子站起身,口袋里的手机在他起身时震了一下。
震动的幅度很小,时间也很短,仅仅就只是那么一下,然而就是那么一下,他全身的神经都跟着颤动了起来,全情投入在工作中的心神一瞬间就受到了重创。
血液一阵一阵地往脸上冲,脸上发烫,身上却在发冷,张向阳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他低着头不敢抬头,佝偻着腰身,分外谦卑地后退。
一直到退出办公室,张向阳都没有抬头。
他抱着文件夹匆匆走到了楼梯口,飞快地拿出了口袋里的手机。
“晚上7点,Lilas。”
背靠在门上,冰凉冰凉的。
张向阳攥紧了手机,他抬起头,喉结慢慢滚动着,牙齿上下摩擦、咬合,生硬的刺痛感随着牙床传入脸颊,双眼像受到了压迫般地紧紧闭上,他用力呼吸,将胸口的那股憋闷硬生生地从身体里赶了出去。
时间变得忽快忽慢,一下子就到了6点半,之后就开始变得很难捱。
同事都在加班,张向阳不停地看手机,同时在内心演练着之后可能发生的对话。
“好久不见。”
“现在在哪里高就?”
“挺好。”
“……我看到你的结婚喜帖了。”
“恭喜……”
“你跟新娘……是怎么认识的……”
“她知不知道……”
“向阳。”
张向阳悚然一惊,手上的手机“咚”地一声砸在了地面。
“你手机掉了,”叫他的同事随手一指,“过来帮我看看这报价单上的数据是不是跟上一个版本有出入啊?”
张向阳站起身,他答非所问道:“孙哥,我有事先走了。”
“哦……”
同事看了他一眼,神情疑惑中带着关心,“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张向阳没回答,他捡了地上的手机,“没事。”
贺乘风约的地点很巧合的就在张向阳公司附近,那是一家法国餐厅,装饰得很精致,张向阳心事重重地进了包厢,落座以后服务员上了菜单,他扫了一眼,看到底下的3888/位的价格时差点直接站起来。
“先生,我这边跟您确认一下,您不吃葱,希望调味能略微清爽一些,并且这道海鲜烩饭希望不要太辣,是这些要求吗?还是您还有别的需求?”
张向阳唇微张了张,他略有些迟钝道:“别的要求?”
“是,您还有别的需求吗?其他忌口的地方?”
“我……”
包厢的门被轻敲了敲,片刻后,门推开,服务生弯着腰带着门,向后伸手,“贺先生,里面请。”
第6章
张向阳听到声音慢慢抬起了脸。
画面仿若与从前重叠。
那夜操场很黑,两盏路灯坏了一盏,剩下的一盏线路老化,灯光一闪一闪地跳跃,汗水糊满了他的睫毛,他眨了眨眼睛,在混沌的视线中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眉目如画,笑容柔和,一瞬就照亮了黑暗的夜。
“我迟到了吗?”
贺乘风微笑着注视着呆坐的人,抬手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离七点还差五分,是你来早了,可不是我来晚了。”
张向阳说不出话。
他的精神短暂地与他的身体失去了连接。
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只有贺乘风的脸。
贺乘风几乎没变。
还是那样温和、文雅,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种自然又随性的雍容,看人的时候目光很专注,会令被注视的人产生正被他重视着的错觉。
错觉过后,就只剩下自我怀疑,在漫长的时间中拷问自己为什么要自作多情,自以为特殊。
张向阳站起身,“是我来早了。”
贺乘风笑了笑,“开个玩笑。”
张向阳站着,身体开始慢慢变得僵硬。
在贺乘风面前,他好像永远都没有主动权。
以前是,现在也是。
服务生替贺乘风拉开了座位,贺乘风坐下,对仍低着头站在座位旁的张向阳笑道:“坐啊,傻站着干吗?”
“贺先生,您订餐时候的要求是今天的菜品不加葱,不要太辣,调味清爽,对吗?您还有别的需求吗?”
“我不忌口,”贺乘风看向张向阳,“我记得你就这些忌口,还有别的吗?”
张向阳沉默片刻,道:“我现在不忌口了。”
贺乘风笑了笑,“是吗?那我多此一举了。”他对服务生道:“就按预定的那样。”
“好的。”
服务生出了包厢,轻轻带上了门。
包厢内重又陷入了安静。
贺乘风坐在座位上,双手交叠地放在膝盖,目光静静地落在张向阳的肩头,声音轻柔,“好久不见。”
手指微微颤了颤,张向阳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像是被黏住了。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上百倍啊,张向阳心想。
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