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分投(8)
阎城枫以为他们再次相见时,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地做出风轻云淡的姿态,可事实证明只要甄宁和自己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哪怕只是用他那双眼睛安静地望着自己,阎城枫就会控制不住地回忆起两人之间点点滴滴的过往。
阎城枫知道自己无法释怀,但是他也并不准备释怀。
他决定去找甄宁问个清楚。『慌套』
阎城枫记得早晨吃饭的时候,陶萝在餐桌上左顾右盼了好半天,问了徐明河一句:“欸,新人不吃早饭吗?”
当时徐明河说:“甄宁应该还在倒时差吧,李峰和我说他住在东区那边,也不知道是自己选的还是谁给安排的。”
基地的东区离餐厅和训练室比较远,虽然相对安静,但对于选手日常的训练生活而言绝对不是最优的选择。
东区的房间不少,但被用来当作宿舍的其实没有几个,有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放杂物和拍摄设备的,有的则是用来录制团体素材的,因此阎城枫没找多久,就在一个虚掩着门的房间前停下了脚步。
透过门缝,他看到了甄宁正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前的一张桌子旁。
甄宁低着头,手中好像在拆着什么东西,阎城枫看不太清,只能听到包装纸摩擦时发出的窸窣声响。
他站在窗前,窗外阳光很好,甄宁柔软的发丝被微风拂起,背影看起来温暖柔和,像是一幅静谧的油画。
阎城枫有片刻的失神,但他很快又重新记起了自己来找甄宁的目的。
他站在门前,思考着自己是直接以一句“你到底为什么还有脸回来?”开门见山地点明主题,还是用“所以你以后也要像这样训练十分钟休息一整天是吗?”这句话作为开头更显得阴阳怪气的时候,他看到甄宁突然侧过了身子。
阎城枫一开始有点儿没反应过来甄宁要做什么。
直到甄宁又微微将身子侧过来了一些,阎城枫清楚地看到了他右手正拿着的东西。
在看到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的一刹那,阎城枫感觉自己身周的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紧接着他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炸开了。
那是一支针剂。
装着透明液体的小小的一支针剂,针头细长且尖锐。
在阎城枫还没有反应过来里面的液体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他看到甄宁垂下眼,侧过脸,抬起空着的那只左手,很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后颈。
甄宁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
他将视线转向了窗外,微低下头,同时直接抬起了右手,精准且镇定地将针头扎进了自己后颈的皮肉之中。
他的动作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停滞,就好像同样的步骤已经重复过了很多很多遍,娴熟到已经不需要过多的思考就可以直接去做了。
注射的过程很快,针头被从后颈抽出并带出一小串血珠的瞬间,阎城枫看到甄宁别开了视线,神色略带厌倦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低下头,对着手中空掉的针剂放空了一会儿,随即抬起眼,目光经过房门,和站在门口的阎城枫对上了视线。
阎城枫:“你——”
甄宁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皱起了眉,同时声音有些沙哑地说:“你别过来。”
阎城枫自然是不可能听甄宁的话的,他径直走进了屋子里,紧盯着甄宁的脸,喉结微动:“你在干什么?”
从甄宁的脸上看到这样近似于慌乱的表情,其实是一件非常少见的事情,但是现在的阎城枫根本没有心情去品味。
“那是什么东西?”阎城枫的嗓子干涩至极,他死死地盯着甄宁的脸,深吸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你刚刚到底在干什么?”
甄宁沉默着没有说话。
很久过后他低下了头,抬起手,将那支用完了的针剂重新塞回到了包装袋之中,然后转过身,微弯下腰,把它扔到了角落的垃圾桶里。
他直起身,背对着阎城枫站了一会儿,片刻后轻轻问道:“李峰没有和你们说吗?”
“李峰说什么关我屁事。”
阎城枫的声音有些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你以为你算是什么大人物吗?我没有时间也没有义务去了解你的事情,你以为——”
阎城枫突然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甄宁转过了身,他望着阎城枫脸上的神情,半晌后点了点头。
“你已经猜到了啊。”他说。
阎城枫的呼吸骤然一滞。
紧接着他听到甄宁说出了一个词:“抑制剂。”
“我刚刚在注射抑制剂。”甄宁移开视线,安静片刻后说,“因为去到美国的半年后,我发现我分化成了一个omega。”
尽管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地有了一个答案,但听到甄宁亲口说出来的那一刻,阎城枫的大脑还是无法遏制地跟着空白了一瞬。
因为刚刚注射完抑制剂,甄宁并没有来得及重新贴上阻隔贴,于是他的信息素也失去了阻挡,在狭小的空间中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
少见而特别的甜杏味。
又或者说其实可能是酸杏味,只不过因为omega信息素天生都会是甜的,所以那酸涩的气息之中才会隐隐带了些暧昧的甜味。
许多先前让阎城枫感到疑惑的点,比如为什么时隔三年相见,甄宁不但没有长高反而清减了这么多,又比如刚才训练室里两人离得极近时,自己感到的那一阵微妙至极的心悸,在这一刹那都有了无比清晰明了的答案。
阎城枫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可是,可是你不是……”
“医生说出生时的检测只是为未来的性别分化提供一个大概的方向,它并不是百分之百准确的,因此像我这样在二次分化期分化成omega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
甄宁的口吻冷静得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情一样:“所以我刚刚也不过是像所有其他普通的已分化omega一样,按时注射我生活中的必需品罢了。”
他神色平淡,看起来好像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
然而阎城枫此时此刻的大脑是完全处于当机状态的,他刚刚在门口准备好的那些说辞,想要质问的话语刹那间在脑海中烂成了糨糊。
他已经被这个事实给冲击到大脑一片混沌了,但又不愿意让甄宁看出自己的震惊。
所以尽管人是蒙的,阎城枫的嘴巴还是硬的,他看着甄宁的脸,最后生硬至极地憋出了一句:“你……”
片刻后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地说:“你活该。”
甄宁安静片刻,道:“也许吧。”
“你可能会觉得很难消化,但其实这几年来,我已经和这个新身份相处得非常融洽了。”他说,“只不过它确实也给我带来了一些我从未预料过的烦恼,既然现在你已经站在了这里,那我也就和你直说了。”
“阎城枫,你一如既往地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甄宁说:“而且因为你是alpha,所以你自己可能意识不到,你的信息素浓度会随着你情绪的起伏一起变化。”
“你的信息素浓度……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实在是太高了,是心理意义上、生理意义上,各种意义上的无法忍受。”他说。
阳光很好,甄宁的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白,他看向窗外,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就像是蝴蝶翕动的翅。
空气中轻小的尘埃颗粒无声地飘浮在空中,阎城枫茫然地望着甄宁的脸,思绪恍然。
时间好像在这一刹那突然变得很慢很慢,阎城枫的思绪也化作了那些尘埃中小小的一颗,悬在了空中。
他突然回想起了十七岁的甄宁和十七岁的自己,在几年前一个同样阳光温暖的冬日,在一个训练室里再寻常不过的下午。
“我来教你怎么打爆炸头这种无脑英雄,快过来看。”
他看到十七岁的自己一边伸出手亲昵地勾住甄宁的脖子,一边大大咧咧地说:“哎呀你再坐过来点啊,这么远怎么看得清,和我保持什么距离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