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于室(20)
察觉到张韫之的目光,喻霁抬起手触碰了一下面颊,说:“温常世的血,我把他背起来的时候蹭到的。”
到了楼上,张韫之招手让一个站在电梯口等着的护士过来,道:“带他也去查查。”
“我不用,”喻霁微微后退了一步,抗拒地说,“我想看着他。”
“你看着有什么用,你会治吗?”张韫之不耐烦地说,又转头对护士道,“推台急救床过来,绑也把他给我绑去检查。”
喻霁的伤并不重,除了手臂上的割伤需要缝针,其他的小割伤,还有零星几个撞击伤都不要紧,养一养就会好了
温常世的情况比喻霁糟糕很多,他没有安全带保护,肺部重度挫伤,多处关节骨裂,还有不知程度的脑震荡。
喻霁缝了针出去,正见到周亿的下属在和他报告司机的情况。
司机开始时一口咬定他是开车太累睡着了,才会方向失控,造成了这起车祸。后来周亿的下属拿枪抵着司机的手,把他在赌场的出入记录、他母亲银行里的大额入账、以及一张划了几个圈的通话记录单扔到他面前,司机才松口说出了实情。
大约是一周前,有人找上了司机,自称知道司机在赌场欠了许多钱,又说他可以帮司机还债,只需要司机替他跟着一个人。
周亿昨天一从机场出来,司机和另外两个人就开着雇主提供的家用车,开始跟踪周亿,每两公里就会换一台车。
跟到今晚上八点多的时候,雇主突然让他换上这台他工作开的货车,要他从后面追上去,将周亿的车撞下山,制造出车祸的假象。
司机说他那位不知名的雇主,似乎是临时起意要他撞周亿的车。
因为给司机打电话时,雇主在跟电话另一头的人吵架,司机听他语气,是对方不同意这个决定,但雇主一意孤行,又直接划了一笔钱到司机母亲账户里,说事成后,定会给他更多。
货车司机被利益蒙蔽了心智,挂下母亲电话那一刻,便一脚油门追了上来。
不过司机依旧坚持撞到前车是意外,说他当时没踩住刹车,车位一甩,才撞到那台跑车。
喻霁在一旁安静听了一会儿,见到不远处的门开了,一张急救床被三个护工快速地从病房里推出来,推向ICU的方向,两名医生面容严肃地跟在后面。
周亿和喻霁脸色都是一变,周亿率先冲了过去。
喻霁腿很疼,走得慢,他手扶着墙,慢慢走过去,隔着一扇门,静静地等。
医院走廊的主色调是白色和蓝色,灯光暖黄明亮,但喻霁觉得这灯太亮了,让他连睁眼都费劲,好像眼球周边的每一块肌肉都累得正在轻微地痉挛。
早知道不踢他了。喻霁突然想。
捡到温常世那会儿要是没踢他就好了,温常世就不会什么都想不起来,会从宜市安全地回到茂市。温常世在喻霁家里住三个多月,朱家的能源项目都完成半期了,周亿撑着睿世撑得头发都快白了,除了听喻霁抱怨这个那个,什么都没有得到。
或者要是喻霁没把温常世捡回家里也行,那么温常世醒过来,或许自己就回去了,也不会变成这种车子快掉下山还把安全带扣子解开的蠢货。
喻霁盯着门的缝隙,突然间就想明白了,原来喻霁才是温常世的岔道。
如果时间可以回溯,喻霁希望温常世别走进来,快绕出去,再也不要回头看。
第28章
温常世在手术室里待了五个小时,接着被推进了观察病房。
两天后的下午,他睁了一小会儿眼,但并不清醒,也没有和人沟通的能力,让周亿很担忧。
睿世在宜市有些产业,但不算太多,而医院虽是张韫之所有,毕竟人多口杂,周亿没信心护温常世周全,何况他也有公务必须处理。医院顶层恰有直升机停机坪,因此在温常世情况稍微稳定一些、与医生探讨过后,周亿联系了一架医用直升机,决定在第二天晚上把温常世带回去。
他们商量的时候喻霁也在场。喻霁很明白温常世留在宜市并不是长久之际,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人稍有些恍惚。他几天前就知道温常世要回茂市,但没有人想到会是这个回法。
从院长室出去,隔着ICU病房与走廊之间的大玻璃,喻霁看了温常世很久。
他看不清温常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和床边的几台仪器。仪器当中,心电图屏幕的绿线一下一下有规律地跳跃着,是温常世心跳的轨迹。
喻霁数着温常世的心跳,又搭着自己的脉搏,温常世的要比喻霁的慢上一些。也不知道温常世现在体温怎么样。喻霁忍不住抬起手,碰了一下玻璃,手机忽然间震了起来。
他不想从玻璃边走开,直接拿出来看,朱白露给他发来了一条信息,问他在干什么,明晚上要不要出来吃宵夜,下一条又补充说,不用去多热闹的场合,就是散一散心。
朱白露已经许久不曾主动联系喻霁,这次邀约,不知是觉得喻霁没了外公可怜,还是别有目的。
喻霁没有出门的心情,便回复她:“改天来带你吃,明晚碰巧没空。”
朱白露却没有就此放弃,她直接来了电话,问喻霁晚上有什么事,喻霁随意找了个借口,说约了人谈事情,没糊弄住朱白露。
“怎么这么难约啊,那么周六晚上怎么样,”朱白露说得很大声,和她平时音量不一样,让喻霁觉得她是在说给在场什么人听,接着,朱白露又说,“提前五天约你总得有空了吧?”
喻霁拿着电话,走远了一些,想了想或许可以从朱白露那里探听些消息,便还是同意了,说好夜里十点钟去她家里接她。
挂下电话没多久,邵英禄的秘书突然来信息问喻霁,要不要给喻霁订周六晚上吃宵夜的餐厅。喻霁发了会儿愣,一个字一个字打:“不需要了。”
医疗机九点半停到了停机坪上,喻霁走在人群后面,坐了另一台电梯,和温常世一块儿上顶楼。
楼顶风大极了,直升机的噪声让喻霁什么都听不清,他看着穿着白大褂的人把温常世推上飞机后,没等舱门上关就下楼了。喻霁回车里,在驾驶座坐着。喻霁没有想很多事情,也没有太过激烈的情绪,在密闭空间里便像丧失了感知时间的能力。
最后喻霁终于觉得累了,他想回家了,开车前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才发现半个小时前就收到了周亿写着“平安抵达”的短信。
喻霁看了很久,给周亿回了一句谢谢。
从周二到周六,周亿每到晚上都会给喻霁打个电话,简单跟喻霁说说温常世的情况。
周亿把喻霁外公安排在南方一家疗养院治疗,护工也跟过去了,护工这几天常给喻霁发外公的照片和视频,外公在疗养院早晚晒太阳,皮肤稍微黑了一些,并发症的症状减轻了不少,从照片里看,比从前精神多了。
策划车祸的人是伯略,他察觉到周亿对他的猜忌,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周亿也解决了。伯略做得并不干净,周亿回去没多久就查了出来,为了以防万一,周亿先把伯略和沈向文都处理了。
至于温常世,周亿每一次都说是“有所好转”,好转到什么程度又从来不提,叫喻霁十分怀疑他报喜不报忧。
周六晚上,喻霁如约去接朱白露吃饭,提前了几分钟停到朱白露家门口,下车等她。
朱白露从门里走出来,四下张望半天,喻霁朝她挥挥手,她才如梦初醒般向喻霁走过来。喻霁替她开了车门,她提起裙子上了车,待喻霁也坐进来,朱白露亲热地说:“两个人吃饭你开这么大车干嘛,我都没看见你。”
喻霁常开那台车被撞烂了,喻霁让张韫之出面,找了人隐蔽地处理。这回喻霁开的是捡回温常世时开的那台,要是拿荧光笔照照后座,指不定还有温常世残留的血迹。
吃夜宵的餐厅在宜市中心,他们坐在窗边,可以看到半个宜市亮着灯,半个宜市灭灯。
宜市娱乐场有不少是邵英禄的产业,灯光不会有熄灭时刻,娱乐场里放着让人睡不着的音乐,角子机吃进现金,吐出现金券,高额注区总有人输到双眼赤红;居民区却和地球上普通城市一样,早早入睡,做静谧美满的好梦。
见到朱白露看得出神,喻霁便问她:“是不是和茂市差了很远。”
朱白露把眼神移了回来,对喻霁笑笑,说:“是不一样,茂市全城都亮着灯,没有哪个地方能好好休息。”
“那天我在我爸那儿碰到了邵伯父。”朱白露突然承认。
“我知道。”喻霁说。
“喻霁,我上次让你假装我男朋友,你记得吧,”朱白露问,看喻霁点头,她继续说,“没过几天,我真的谈恋爱了。我爸妈不同意,他们喜欢你。”
喻霁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都没说。
“我男朋友没钱,学历也不高,”朱白露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又说,“他人很好,但我爸妈不信。”
她大概是没有别人可说,或者是能听她说的人,都已经说得不能再说,如今逮到个没听她诉过苦的喻霁,她就没完没了地倾诉:“我男朋友真的很好,他好善良,每周都去孤儿院做义工。我妈骂我,说他都是装的。”
喻霁总觉得朱白露的故事似曾相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你爸妈说的话可能是真的”在嘴边绕了好几回,最后没说出口,只看着朱白露一杯一杯地喝酒诉苦。
毕竟没人能替他人恋爱,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那位最好,都有选择撞到南墙头破血流都不回头的自由。
喻霁自己也喜欢一个跟他爸有仇的人喜欢得无法自拔,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凭空惹朱白露不高兴。
吃完宵夜,喻霁礼节性地问朱白露还有没有别的地方想去,朱白露醉醺醺地说没有,喻霁便送她回家。
开到半途,喻霁的手机响了,是周亿。
温常世全身痛得厉害,肋骨好像裂了,一段刺着肺一段刺着表皮。他自小养尊处优,病都不大生,父亲去世后,十几岁刚到茂市虽然艰险,也从未吃过这种肉身同死神擦身而过的苦头。
他尝试着闭着眼动了动手指,指腹摩擦到了盖着他的被褥布料,鼻尖若有似无得能闻到些许消毒水的味道,他的背也很疼,有余力动弹的地方并不多。
医院。
温常世的意识还微弱,但判断力还有一些,他尝试去回想受伤前的经历。
——伯永先,伯略,沈向文。他落海,再睁眼是一间狭小的浴室淋浴间,他被放在里头,一个青年举了个花洒,正拿水冲他的头。
“操!”青年气急地大喊,抬起了脚朝他踹过来。温常世的头撞在玻璃上,他看见玻璃裂了。
场景又一切,青年惊怒的脸,指着他的脑袋,喊他很久没听别人喊过的全名:“温常世!”
温常世突然喉咙一痒,止不住地咳起来,他一咳嗽,整个胸腔都痛得跟碎了似的。他听见有人正悚惶地唤他。
“温先生!”
“温先生您怎么样?”
“医生很快就来!”
喻霁没存周亿的号码,他背下来了,看一眼就能认出来,他戴上了耳机,接通了电话,对面就传来周亿激动的声音:“小喻,他醒了!”喻霁愣了一下,很轻地说:“是吗?”
他的心突然变得很轻盈,跟飘起来了似的。
“危险期过去了,医生说,”周亿继续说,他的语气已经一整周不曾那么高昂,“现在在检查。”
“过去了啊。”喻霁顺着他讲,心由轻往重跳,手臂上愈合得差不多了的伤突然有了点痛感。
他和周亿又说了几句,周亿听出他身边有人,便没多说,让喻霁回家再打他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