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50)
钟关白写完一页便将那页随手扔到身后,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将他低头写作的侧影映在琴凳右边的地上。
引子结束,调性一转,变为E大调,与引子形成对比,进入呈式部,第一主题自《秋风颂》衍生而来,少年相识相知,志趣相投,琴棋书画,诗酒年华。
连接部则加入竖琴与大提琴,如梦似幻,好似光阴流转。
过了连接部后,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是一段崭新的旋律——
沉静如深湖,湖底却水波翻涌。
这段升C小调的第二主题背后是一个清瘦的背影,一双缠着白色细绷带的手,还有手中的一把小提琴与一把琴弓。
这两大主题在钟关白笔下不断交错、变奏。
日光一点一点偏转,他的影子也跟着一点一点移动。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脑海中的旋律里,一张张五线谱从手里流出来,铺了一地。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将那些谱子一张张捡起来看,划掉一些,留下一些,涂涂改改,这次写曲,好像不能如从前那样恣意。
写着写着就发觉面前好像有一座大山,仰望着便自觉卑微,下笔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骄矜。
等他写完发展部的时候,稍微停了一下笔,听到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抬起头,才发觉已经写了太久,天色都变了,一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钟关白还没有回过神,脑海中仍是独奏钢琴流动在一片弦乐中的声音,身体自动地走出琴房、走向客厅、开门,机械地问:“请问找谁?”
唐小离抬起手,在钟关白的喉结上戳了戳:“……喂,醒醒。”
钟关白没有反应。
唐小离伸头朝屋里望了一眼,没有看见陆早秋:“钟关白,你傻了?陆早秋为了管住你,都开始对你施法了?”
钟关白退后一步,关上门。
“钟关白你夹到我的脚了!”
钟关白低头一看,一只黑色的皮鞋卡在门边,只有鞋,没有脚。
他再次打开门,皮鞋掉在地上,唐小离若无其事地迅速脱掉另一只鞋,挤进门里:“我给你打了四十二个电话,都没人接。”
钟关白挡在门口:“我在写曲子。”
言下之意:快滚。
唐小离继续厚颜无耻地站在原地,并自我肯定道:“陆大首席肯定对你做法了,哦,应该是下蛊,敬业蛊。”
他说完,突然听到一声清冷的:“你在干什么。”
“陆首席?!”唐小离汗毛一竖,完球,背后讲坏话被人听到了,他回头一看,却发现没有人,于是半惊吓半怀疑地,“……钟关白,你搞什么鬼?刚才那声音从哪儿出来的?”
钟关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遥控器,又按了一次。
“关白,来练琴。”陆早秋淡淡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个扬声器里传出来,逼真得让人以为他就在家里。
唐小离看着那个遥控器:“……好变态。这谁弄的?”
钟关白:“我。有段时间弄来吓自己的,一听就不敢挥霍生命了。”
他说完,自己先笑起来,这才像是从刚才那些带着浓烈情绪的旋律中挣脱出来了。
唐小离:“我应该给教育部写信,建议他们给全国中小学生配备这玩意儿,保证人人都上重点大学。”他思考两秒又自我推翻道,“不过我严重怀疑这玩意儿的合法性,陆首席有时候说起话跟恐吓似的,中小学生家长肯定会投诉的。”
钟关白:“……”
钟关白:“你到底来干什么?”
唐小离掏出手机,翻到一个已下载的视频:“你的直播视频,《秋风颂》火了,好像这几年只有你一个人还带谱上台演奏,视频封面就是你用左手翻谱的这一幕——”
屏幕上的钟关白微微倾身,眼眸低垂,形状美好的脖颈收在白色立领与黑色领结中,手腕从袖口中延伸出一小截,修长的手指捏着一页琴谱。
“这个,号称年度最优雅瞬间,不知道多少人拿来做手机屏保。”唐小离翻视频下面的评论,“不过底下也有很多黑你的贺粉,说你一把年纪了还欺负小朋友,臭不要脸。哦,还有,说你早就过气了还回来蹭他们天才钢琴少年的热度。”
钟关白无所谓道:“哦。”
唐小离开玩笑:“要不要我给你买个水军?”
钟关白:“你可以把本来要买水军的钱打给我。”
唐小离翻白眼:“钟关白你说你一个艺术家,怎么这么爱钱?”
钟关白嘲讽:“对,艺术家就活该贫困潦倒而死。”
唐小离上下打量钟关白:“你这么缺钱啊?还贫困潦倒,我看陆早秋把你养得如花似玉的。”
钟关白:“……我跟你说实话吧,解散工作室、违约,我本来就已经赔的跟王八蛋似的,一分钱没有了,现在还约等于失业在家,靠老婆养着。”
唐小离不信:“得了吧,你作曲的版税呢?每年都有吧?而且你不就一直得意于被老婆管着么?”
钟关白:“……这个是有,也在老婆账户里。其实我本来没想这事,老师的事办完之后,早秋说如果他高频听力不能恢复,可能就会改变工作重心。后来我就想……如果我要求婚,我希望能送他——”
唐小离大吃一惊:“你连买高级助听器的钱都没有了?陆首席家教这么严的吗?”
钟关白:“不是。我希望我能送他……一支交响乐团。”
“为什么……”唐小离反应了好半天,然后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钟关白,“……我知道了,如果你买下一支交响乐团,那不管发生什么,这支交响乐团的首席就永远都会是……陆早秋?”
钟关白的神色十分认真:“对。”
唐小离想,果然爱会使人想要创造一个世界,啊,真是黏黏糊糊。
“那正好。”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口罩,丢给钟关白,“戴上跟我走。”
钟关白:“去哪?”
“去赚钱。”唐小离点开视频播放键,琴声便随之流出。
“这个视频我是和秦昭一起看的。他看完就说,故事性太强,谁都听得出来,这曲子背后有点什么。”唐小离说,“秦昭说,那是一种直觉,不管这个‘有点什么’到底是什么,他都想把它拍成电影,请你做配乐。他现在稍微露个脸都被人围追堵截,所以我才来找你,接你去谈这个事。”
“不行。这曲子背后是有点什么……”钟关白想了想该怎么说,“其实不是有一点什么,那是一些人真实的人生,我不知道他们愿不愿被打扰,以这样一种形式。”
唐小离说:“钟关白,这不是一种打扰,我们不是要扒开某些人具体的人生来瞧瞧看,没那么恶心。我应该这么说,有些东西之所以可以打动人,那是因为它是属于人的、共有的一种东西。一些作品被创作出来之后,自己已经有了生命力,不再受创作者的初衷拘束。哪怕创作的时候只是一颗种子,它自己也能长成一个世界。《秋风颂》之所以动人,归根结底不是因为它奏出了一些人的人生,而是因为,每个人都能从这里面找到自己人生中的一个角落,用海明威的话说,它为每个人而鸣。”
“跟我去吧。”唐小离把钟关白拖出门,“放心,不是我订的地方,秦昭订的,没有烟,没有酒,没有鸡,没有鸭,单纯谈事情。”
钟关白坐在车上,给温月安打了个电话,想征求意见。
是贺玉楼接的。
“贺先生?我是钟关白。”
“嗯。”贺玉楼应道,“找月安?他在院子里看鱼,看得睡着了。”
钟关白把唐小离的意思说了,贺玉楼说:“放手去做。”语气听起来沉稳而不容置疑。
钟关白不放心:“可是老师……”
“我在收拾月安的东西,过两天南下。他嘱咐我,你小时候的东西,要收好,一起带走。钟关白,你是月安的学生,他有一样,你却没有学会。你若觉得对,便去做,不必迟疑。若不敢负人,终不能成事。”贺玉楼顿了一会儿,声音慢慢变得悠远,“何况,现在是什么年月了……我与月安都老了,只嫌所剩岁月不够相伴,哪里会在意旁人。”
钟关白想起温月安也曾说他心软,可是听贺玉楼说来,他却忍不住为温月安问一句:“贺先生,您……留老师一人过了几十年,难道如今也觉得是对的么?”
“是。”贺玉楼说。
那十年留下的最大烙印,并不是死亡与分别。它阉割了一代人,让他们在几十年后仍心有余悸,不敢多说一句不正确的话。
贺玉楼可以负月安,却不能把温月安心里那个师哥变得面目全非。若他不只身一人做那些事,不走那么多年,他也就不是贺玉楼了。
钟关白挂了电话,唐小离问:“请示得怎么样啊?”
贺玉楼一个短短的“是”字,坚定有力,钟关白便懂了。他对唐小离说:“拍。”
唐小离兴奋地敲了一下方向盘:“就快到了。”
地点在一家私人会所里,廊桥流水,竹林幽静。
秦昭已经在等了,他是这个圈里难得的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上来就直接谈正事。他想做什么,要什么样的效果,有什么要求,能提供的资源,通通说给钟关白听。和秦昭合作特别简单,他是一根筋的人,足够真诚坦率,只有把事做成一个目的,别的都没有。
钟关白把《秋风颂》的背景简要一提,然后说:“我不想拍得浮于表面,但是弄深了,又担心不能过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