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问剑(118)
剑神:“在想什么?”
林煦沉吟半刻:“我在想……像您这个年纪的人,是怎么看待‘家’这种存在的?家、家人、家属、亲戚……都可以。”
“什么叫像我这个年纪的人,修士是不问年纪的。”剑神道,“你觉得我多大了?”
林煦看着他的脸,心情忽然亮了起来,没来由地:
“您大概五岁吧?”
“原来我五岁了,为什么是五岁?”剑神说。
“因为您看起来比三四岁大一点儿,又没有六七岁那么大。”
“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不与他闹了,剑神说道:
“你真想知道我眼中的家是什么样?我早说过,我眼中的世界没有什么好看的,你不会想要看见的。”
林煦说:“我想看见。”
“倘若我说——家是谎言呢?”
“为何是谎言?”
剑神:“‘人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这句话——初知它的时候,我的年纪比现在的你还要小一些。”
“那时我以为只是对自己的错事负责、或是对自己冲动的情绪负责,要管住自己。”
“后来得知天道轮回,我才明白,人经历的一切都是人自己选的。有些人平顺一生,未曾入道。有些人为了让自己此生必须入道,在投胎前要求自己此生历经波折苦难,被生活敲得痛苦不已,提醒他入道。有些人前世业力太重,今生没得选,只有受尽苦难来偿还。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我以为到这一步,我已经理解得够深,可是还不够。后来我……”剑神顿住了,说不下去。
后来,他收了白水鸿做徒弟。
道阳师尊在那之前替他算过一卦,说他收了白水鸿,就是大成大败之象。
若是成了,得道飞升,若是败了,后果难料。
他最终收了,这是他的选择。于是此后的种种一切麻烦苦痛,都必须他来承担。
“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让我看见了地狱。我意识到原来在地狱之中,没有人会来救我,只有我自己。”
“后来我在恒久的孤独中度过,我以为那时我已经彻底理解了何为人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
“但是我不曾想到,最孤独的不是那时,而是我从绝望中走出来之后,我发现那样的孤独已经不是第一次。原来从许久之前开始,我的世界就是空无一人。”
幼年,他的身边围满了人。但他感觉没有人。
母亲多病,不能时常照看他。父亲严厉,告诉他受了伤只能自己撑着,否则就是软弱、不顶用。大姐说他太年幼,常常不带他一起玩。他身边负责照料的婆子仆妇,不是这个出错就是那个出错,她们被换来换去。他更不能养小猫小狗。
他只有剑。
到了登剑阁,师尊和同修关心他。但他们很快就被命运的悲剧夺走生命,他何其痛苦,却又无能为力。
及至深渊,无数半生半死的物体包围着他,要与他攀谈。
他周围有无尽的吵闹,无尽的喧哗,可是依旧没有人。
“人的生命里原本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过客,一个是自己。每个人从出生到死,其实都只能和自己在一起。就算有一个大家庭,无论其乐融融,还是争吵不休,里面各自的每个人都只能各自和自己在一起,经受各自的业力,体会各自的其乐融融或争吵不休。”
人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是最长久的,本该一刻也不曾分离。人不曾有过谁,或者失去过谁,人可以拥有和失去的只有自己。
一些四海为家的云游者,难道真的会执着地认为有一个固定的家才是好的吗。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只能和自己相处。对他们来说,他们在的地方就是家,他们的肉身就是灵魂的家。
所谓的避风港,从来只有自己。
“现在你看见一部分我的世界了。”剑神的眼神仿佛一条洞穿世界的透明管道,他的笑容有些渺茫,“对你来说,是不是太过索然无味。”
林煦说:“不……没有。”
爱是毁灭,家是谎言。
剑神的话像一场飓风,把他原来的世界都掀翻了。
第94章 入世红尘·三十七
剑神拉起林煦的手臂,隔着衣服摸了摸他的胳膊。摸不太出来。林煦不明白他要看什么,就掀起来给他看。
那左手臂上果然有几道模糊惨乱的疤。
剑神目光一痛。
“七岁的时候……我练功练了八个时辰,不小心睡着了,父亲说我练功偷懒,抡起一个半人高的瓷器瓶子砸我的头,把我砸醒。但我不仅没醒,还倒在了一堆碎瓷片上。”林煦故作轻松地说,“娘还训了爹,说他败家,那瓷瓶可贵了,是阿娘的嫁妆。后来我知道仙门的规矩也是师父要打徒弟的,所以……没有什么。”
“那不一样。”剑神有些难过,“仙门和红尘不一样。仙门里的师父打徒弟时,做怒相时也只是‘相’而已,没有嗔怨之心,只是为了去掉徒弟的我执,师父们不会这样冲动暴躁、还不计后果。”
林煦轻轻碰他的手,半开玩笑地说:“难不成……你在心疼我?”
剑神没说话,林煦心里甜丝丝的,剑神果然是疼他的:
“好了,我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活着吗?”
剑神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无坚不摧,却没想到仅仅是回忆幼年的一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会让他难过。
简直荒谬。
身为一个向天问剑的修士,竟然会因为这种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陷入感伤。
再说父亲已经死了,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再纠结这个有什么用。
“我方才问你,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剑神说,“这就是难以回答的原因吗。”
林煦说:“小时候没有评断的能力,现在是没有评断的意义。”
在林煦的记忆里,他没有什么所谓金色的童年,要让他再过一次童年,他就是一万个拒绝。
弱小、无力,周围任何人都可以贬损他、嘲笑他、开恶意玩笑、或轻易击垮他。
他没有现在的认知与思考、除了听话没有别的选择。就算他练功好一点,他也从来不能从父亲嘴里听到一句夸赞。
父亲会说他嘴巴笨,说他不懂人际,说他再这样下去就算练功练得好以后也活不下去。
可他又能怎样,愤怒吗,怨恨吗,或者跳到另一个对父亲感恩戴德、无比崇敬的极端吗?他惊讶地发现,他心里什么都没有了,烟消云散。
回头再看记忆中的父亲,父亲的形象居然变得很模糊,一时间他不能准确地想起父亲的脸,到底左眼和右眼的皱纹哪边的比较多。
林煦:“您的父亲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剑神说:“一个直到去世都不知道修行究竟为何物的民间修士,用他毕生的眼界规划出他心目中认为最好的路,然后试图把我踢到那条路上。我若是不走那条路,我就不是人,我会变成一个挨揍的沙包。他以为他已经把最好的给了我,我也知道他已经把他最好的给了我,但是我还是没有走上他说的那条路。”
“天下的路没有好坏,天下只有生死不息。”
“有的人眼里没有好坏,有的人眼里有。”
林煦百感交集:“您的父亲和我的父亲,真像。”
这毕竟是父亲的葬礼,他们不能再更多言说。
纵使再说上一万句,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那些事情依然存在于记忆之中,但是关于事情的感觉却在一点点消失。
况且纠结过往对修行亦无裨益,不如放下,只需悼念死者,其余的,就随风而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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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溪城外。
有什么东西贴着城墙根在爬行,那时一团蛄蛹着的大黑影。
天蒙蒙亮,光线半黑不白的,守城人提着灯要去看时,却见那黑影越来越大,径直变做黑色毛发绿眼浑浊的巨兽,对着他张开血盆大口——